长河落日-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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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欢心。
但家康哪有欢心?他脸庞因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么。良久,他方道:“如是通过不当手段聚敛财富,这财富必定沾满了罪过。通过杀人,通过抢掠,通过折磨别人而聚敛的财富……怎能让人安心?此种财寓无法构筑净土。”
家康的语气虽然已变得缓和,但眼睛里依然隐藏着某种厉光。忠辉屏住了呼吸,不语。
家康眯住眼,似在寻找敌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间缔造一方净土,就须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丝不苟。我缔造净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战乱。”
“嗯……”忠辉胡乱点了点头。消除战争,怎么可能?他依然无法同意父亲,却不敢说出。反正父亲已来日无多,他的附和并非向父亲献媚,只是一种体恤。
“我原本以为,在关原合战之后,战争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错了,才有去岁今年这两仗。但这两仗之后,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离开主家之人,被人杀掉父兄之人,失去了亲人之人……他们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们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这仇恨一旦和野心纠缠,稍有不慎,便会天下大乱。”
忠辉现在已听不清父亲只字片语。他躬身直坐着,腿已发麻,身心俱疲。
“在关原合战结束之时,我以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为所作的努力已经足够缔造一个没有战事的天下。对于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并未给他们太多的报赏,但给那些外样大名的分封却甚至超过了太阁所封,这并非因为他们立了大功。在这世间,本来就无一样东西属于我。所有的领地和领民、财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于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对他们的分封,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明白我的心思,适时帮了我一把,这是神佛对他们的回报。此中亦另有一层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领地和领民、上交的年赋和租税,都为上天赐予,必须珍惜,同时须努力消除领内可能生出的怨恨。带着这希望,我将神佛赐予的土地,根据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与他们。在太阁故去七周年时,举行了盛大的丰国祭,不仅让南蛮人,甚至连大明人都瞠目结舌。考虑到秀赖,为了保住他的威严,让他能够顺利当上关白,我亦苦心寻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实际上,我心中仍在自责。在神佛看来,我所作努力还是不够。你能明白吗?若仅仅是为打赢这场仗,还用你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枪上阵?谁都知道,此战在将军的指挥下自可轻易取胜。但,将军乃是天下苍生的将军,不可轻易生杀心,我才拖着老弱的身子重上战场。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闲?”说到这里,家康捂住脸,痛哭失声。
忠辉一惊,旋又厌烦地扭开了头——父亲真已老朽。他偶尔虽会表现出几丝朝气,但终是如此唠叨,一遍一遍,不断重复。也难怪,他都已到了这把年纪,自当如是了。
忠辉有些可怜父亲,但今日父亲的说教为何如此冗长?他麻痹的双腿变得异常疼痛,脚趾几已没了感觉。若此时家康令他退下,他怕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发现父亲锐利的双目在盯着自己。“忠辉,你知我刚才为何落泪?”
“这……”
“唉!你怎会明白?神佛仍未对我说:此足矣。神佛仍在严厉责我,责我的努力不够。”
“父亲!哪有此事?浪人已经失败,大坂城也已攻破……”
“罢了罢了,”家康擦了擦泪水,松松肩膀,“这也难怪。我要让你明白,是因为……”
“……”
“这次战事便是对父亲的指责。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赖性命,他却切腹自杀了。”
“此事并不怪父亲……”
“是我的错!”家康厉声道,“本想救他性命,却眼睁睁看他自杀,这就说明,我的心愿被拒绝了。拒绝我的心愿的,并非秀赖,而是神佛。”
“哦”
“不,若仅仅如此,秀赖怕还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责……”
“哦?”
“秀赖之死乃是一错,但下一错可就不这般简单了。”
“何事?”
“你终不会明白。故,我才问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别。你说将军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锴,但,神佛责我:将军也有实施霸道之危。”
忠辉再次感到了厌倦,不由皱了皱眉,旋又绷紧了面皮,他感到父亲又要泪下。但家康却未落泪,他紧紧盯着儿子,眼里渐渐失去了刚毅之色,似是说话稍不小心,便会号啕大哭。
忠辉咬着牙,默默忍着不语——我不抗颜,不再讨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亲辩了。父亲已然累了,不,已经老了,成了一个不得不由儿女悉心关照的老朽,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忠辉忽在内心反省:在父亲走向经常挂在嘴边的“净土”之前,自己定要压抑住不快,对父亲笑脸相迎。
“上总介。”家康变了称呼。当他叫“忠辉”或者“辰千代”时,定是要对忠辉厉声责备;当他呼儿子为“上总介”时,则是承认儿子已为堂堂男儿,此中亦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父亲心情似好些了,忠辉想。
“为父目下正在进行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苦思,苦思自己应如何应对神佛的指责。”
“这是父亲……”
“秀赖自杀,都因父亲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却连丝毫疏漏都不放过……”家康说到这里,勉强苦笑,以止住泪下,然后,又是连连叹息,“上总介啊,看起来你已决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违逆我了。”
“孩儿正是此意。”
“唉!”
“在父亲面前,任何虚荣和谎言都是小把戏。”
“你想学习将军,做个孝子?”
“正是!”
“好了,你这般说,在我看来,你也是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还有话要对父亲说,父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家康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忠辉不由得心头一惊,道,“不,没有了。父亲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无话说了?”
“是。孩儿就此告退。”忠辉站了起来,但因双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踉跄。他皱着眉,讪讪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