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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艾晓明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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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把家里的高脚痰盂带来宽她的心,让她放心拉。医生根本不允许我们给
妈妈大翻动,明摆着,妈妈的心功能连床上的活动,如吞一点米糊,咽一口


水都越来越难以耐受了。

在殡仪馆,打开那图书馆卡片箱一般的柜门,我在想,会不会出现奇
迹?妈妈会不会一下子摆脱病痛,从冰冷中复活?又或者,妈妈在冷柜中呆
了一夜,她的面容会不会改变?我旁边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担架
车,我还是忍不住拢过去,守在车旁。两位殡仪工中的一位是个中年妇女,
相貌很干练,也很慈和,她说,您放心,我们来。她从口袋里掏出香水,在
包裹妈妈身上洒。然后她把昨天护士长打的纱布结解开,妈妈的脸露出来,
和昨天一样安祥,只是两颊好象塌陷了一点。女工师傅又拿出粉饼、眉笔,
三下两下在妈妈脸上涂了涂,现在,妈妈看上去好象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女
师傅穿着白大褂,活儿干得很让人踏实。按我说的,她把我带去的棉帽子给
妈妈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丽的丝绸围巾,又用织锦缎的龙凤被面换下了妈
妈头天盖的绣花布被面。我看见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旧的被面,大约都是这
日换下来的。根据我头一天在这个房间的黑板上看到的记载,这日里火化的
有无名尸两具,有小孩年仅八岁,妈妈是这日里最高寿者,七十九岁,按中
国虚岁,是进八十了。

我们随着师傅到了我们包下的灵堂,这是最大的一间。亲友们把一只
只花篮摆在妈妈遗像下,车子陆续到来,花圈也都抬进来了。我们单位的研
究室主任、系主任这天早上都打了电话来,让我代送花圈,我买了插鲜花的
花篮,捧着,在妈妈遗体前留影。爸爸被扶来,弟妹们、姐姐一家三代都来
了,妈妈的表弟表妹们,弟妹的爸妈,我先生家的长姐,爸爸单位的老师都
来了,来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乐响起,他们陆续过来,给妈妈鞠
躬。在妈妈的脚头,有人放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和马蹄莲。新发事先问我:
妈妈的手里捏了小桃酥没有?我说:没有。要吗?新发说:要的,老人捏在
手里打狗子的。我赶紧让婆家大姐去买,大姐买不到小桃稣,买了一袋面包。
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块,塞进妈妈手里。后来,在封棺之前,新发在妈妈的
头下塞进了一叠钱纸。他说,他看到我们都没准备这些,就做了。

我只有谢他,爸爸伤心,我没法和他商量,许多老规矩礼性,我并不
知道,一旦知道,我都愿意为妈妈做的。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弟妹遵嘱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师、长辈先行离开。
我们开始最惨痛的路程。妈妈的担架被什么人,可能是殡仪工飞快地推走,
我们一大群晚辈在后面追。是在一间开阔的大堂,一堵目光无法穿越的墙下,
殡仪工把妈妈从担架上抬下,抬进一个透明匣子里,然后他们用透明的胶布
之类的东西把两半匣子封起来。意识到妈妈就此与我们永别了,再也没有妈
妈了,我们嚎啕痛哭,我四周哭声一片,弟弟跪在我的左侧,这是他第一次
放声痛哭妈妈。我希望妈妈听见我最痛心的忏悔:妈妈你原谅我吧,我没有
把你照顾好!妈妈知道我想上班就提前走了!有一扇门哗地打开,妈妈被推
进去。再也看不见妈妈了,今生今世,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声音,看不到妈妈
在我们中间了。我们点燃了所有亲友的花圈,点燃了一张张钱纸,北风劲吹,
火焰呼呼地升腾起来,烈焰灼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七日下午,妈妈起程,这天,我听到的妈妈最后一
句话是:到了。我问:到哪里了?妈妈说:到成都了。弥留时,妈妈把这话
又重复了一遍,再没说过别的。成都是妈妈年轻时求学的地方,是妈妈和我
们的爸爸私定终身的地方。妈妈的灵魂可能在那一刻先去了那一片天府之
国。元月十八日中午,红绸包裹了双凤齐飞的汉白玉匣子,弟弟捧着,我们


把妈妈接回家中。
1997年2月19日。

一九七四年的忧愁与美丽

这么多年了,那一段往事总在我心里,有如一条埋藏的河流一样时时
涌动。我不知它为什么要涌动,我不知我为什么总会怀想那一段心事,我甚
至不知道它叫不叫心事,这无从命名的往事。

我想了许多字和词来称呼你,我的朋友。娟或者雯,南或者微,每一
个字都是轻声,有如你说话的声音。隔了许多年望去,我想起你的声音总是
低微,当你大声说话时就会让我诧异,诧异那不是你的声音,有如当你笑起
来,我就会比你更大声地笑起来,好像一种支持一样,好像一种放纵一样。

但那都不是你的名字,事实上我不能说出你的名字,永远不能,有如
我希望你根本把我忘记。当你彻底忘记,那就是一种安慰,忘掉我们有过的
那么一段无望的、困难的日子,那种无望和由此而来的生命中的错乱,愿你
忘得干干净净,那样你就会生活得安好。

我知道你在哪里,在那座高墙后面,在绿荫之下的一座楼里。你也许
牵着你的孩子,慢慢走来,你就是慢的,你的声音和姿势柔曼婉转。我还知
道你的孩子是个男孩,你们亲密地说着什么,也许你还保留着那年轻时代灿
烂清脆的笑声。如果我听见了你,我一定绕道而行,这样我们就不必和那个
伤痛的时代相遇,而我在你所不知道的远方,怀想你,怀着不说出名字的追
忆。

你是娟、南、微或雯,其实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如此纤巧的名字,我们
的父母不会想到这些雅致和娇柔的名字给你、给我。我们翻开书本看到这些
杜撰的名字不禁好笑,一眼看透那些编书人的苯拙。不过你的名字仍然是一
个例外,你的名字有明媚的风格,有花之容。但我不能说出,有如我不想任
何认识我的人看见我的文字,并且把你辨认出来。所有的文字经过时间的磨
洗,岁月与想象交叠,我无法保证这都是真的,所有这些只是源于一种固执
的追忆。

一九七四年的某个日子,我的记忆里有两面青山,青山下是平原和谷
地冬季都有的水坝,在两片绿色和黄色之中,是斑斑不融的积雪。积雪的岸
边有一个小小的三角窝棚,我在窝棚的稻草上,看两岸青山。

我的前程有如雪和泥一样含混不清,我们全然不知岁月里等待我们的
是什么?朋友们终将一一散去,以真实和说谎的方式,以独生子女的名义或
病退的名义。这些都不是我们的理由,我的二十岁强壮如牛,没有性别的牛;
你是十九岁,有兄弟姐妹,大家没有重复的理由回城里的家,何况,以你的
单纯的心地,又岂会接受什么不真实的理由呢?

一九七四年,朋友们接连走了,我送走了我的队友,她在远去的车上
挥泪而去,我没有眼泪,我那时没有眼泪,因为我不是一个伤心的性格。我
转身走到你的小队,我去看你,于我这像是一种责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
的父母是一样的人吗?因为你比我小吗?因为你和我一样独自留在乡下了


吗?因为我们共同的爱吗--我们爱的歌和诗篇、小说和朋友。

但是那个人,他已然另有所爱,我们深知他是如何地爱着与他的年龄
和经历更接近的那个姑娘。我们深知这一切。但你小心翼翼地爱着他,有什
么办法呢?我们各自爱着我们身边的或远方的朋友,而他们各自爱着他们自
己的友人。我们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那些坎坷的情感之路上,那条路原
来就叫如花的少女时代。

我总是诧异,我的诧异一直到今天,我不明白,那些能够接近你的男
孩子,他们怎么能不被你吸引。一直到今天,我在我的想象里把你描绘出来
依然好不容易。

我记得那些年我要去看你,要穿上我想是那时自以为感觉最好的衣服。
其实那时我们没什么好衣服,也许有一件在阳光下会显得发蓝的的确良衬
衣,那时是城里刚兴起来的面料。

此外是白底黑边的北京布鞋,那是我们共同的品味。还会有一个仿军
用包的书包,书包里会有那些写满了锦句的本子,上面抄了书本上的打动人
的段落,抄了一些歌的谱和词。我给你带过什么吗?我不记得,也许,会带
上一些远处的朋友的信?

我记得你收工回来,从那些乡下女人的行列里走出来,你的笑是我预
料中的笑。你的笑是从心里溢出的笑,然而从心里溢出的笑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没有文字可以形容。而我在你的笑面前,总有不能久视的感觉,有如阳光
耀眼。到今天你不能知道我心里有深深的自卑,但你不知道这又是一件好事。

你不知道的还有你自己有多么美,你知道十九岁的你有多么美吗?我
们在青春发育的年代从来不知饱满的胸部是美的,我们为自己胸部的隆起深
感羞耻,那暴露了我们的性别。我们理想的状态是束胸如一个小伙子一样,
胸部挺而平整,如男人的胸肌。当我看见你了,我忽然发现十九岁的少女多
么好看,因为你没有那样束胸。你把你的性别和美丽暴露了。你像一个新婚
的村妇一样胸部隆起,你的白衬衣下麦浪起伏。我记忆的你穿着雪白的衬衣,
我不明白同样干活,你的衬衣何以如此干净。

我们在打谷场边的小屋里点着灶火,我忘了是我生火你做饭还是相反。
反正我们谁也不会闲着。我看你干活总有一种不对的感觉,你和这斑驳泥墙
不对,和这裂缝的灶台、粗细不一的柴枝不对,和细小飘忽的煤油灯不对,
和这巨大的水缸水桶不对,和这个稻场边孤立的小屋不对。但你说下雨了不
怕,他会来帮你的。

你小心翼翼地说到他,你回避了所有自己的感情,你的每一句话又牵
系了他。我听得小心翼翼。我像捧着一件珍贵而易碎的水晶制品一样小心翼
翼。我知道他是好的,爱慕从不需要理由,如果连爱慕也没有,乡下的日子
岂不是要让人发疯。

真的有了爱慕什么都有了。所有的一切,我们喜欢的歌里、书本里,
都有潇洒和高雅的男人,都有满怀爱慕和柔情的少女,普希金和莱蒙托夫,
雨果和罗曼罗兰。我们在煤油灯下读那些诗句:我记起了那美妙的一瞬:我
初次看见你的倩影,那如倏忽的昙花之一现,有如纯洁的美底精灵。

你的发辫那么黑,那么松松地编结在一起。到已经知道所有生命中堪
称外表的美都要一一消逝的中年,头发之于女人的美已经是一个理念。但从
小小年纪我们就知道品味头发的美,这是无师自通的品味。而你的十九岁,
黑而浓密的发,微微卷起的环绕你的脸。在你所有的表情里,在我能把你从


所有年轻时代的女友区别出来的表情里,你可知道什么是你特有的表情吗?

那时,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说不出,到了我的中年,学会了许
多文字去描写和分析之后,我才明白,你是那个年代里表情的一个例外,我
们所有的人,我们这些急欲遗忘自己的性别的女子里,都没有这种表情,我
们看人目光是直线,满脸的坦荡一览无余。唯有你,你是垂头一笑,那是无
从遮掩的羞涩,是你不想让人看见的羞涩。

我还能记得的是你的那件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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