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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知堂书话-下-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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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诗也更为好写。有时候感到一种意思,想把它写下来,可是用散文不相宜,
因为事情太简单,或者情意太显露,写在文章里便一览无馀,直截少味,白
话诗呢又写不好,如上文所说,末了大抵拿杂诗来应用。此只出于个人的方
便,本来不足为训,这里只是说明理由事实而已,原无主张的意思,自然更
说不上是广告也。

我所做的这种杂诗,在体裁上只有两类。以前作七言绝句,仿佛是牛山
志明和尚的同志;后来又写五言古诗,可以随意多少说话。觉得更为适用,
则又似寒山子的一派了。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他们更近于偶,我的还近于
诗,未能多分解放,只是用意的诚实则是相同,不过一边在宣扬佛法,一边
乃只是陈述凡人之私见而已。诸诗都是聊寄一时的感兴,未经什么修改,自
己觉得满意的很少;但也有一两篇写得还好,有如《岁暮杂诗》中之《挑担》
一首,似乎表示得恰切,假如用散文或白话诗,便不能说得那么好,或者简
直没法子说。不过这里总多少有些隐曲,有的人也未必能一目了然,但如说
明,又犯了俗的病,所以只能那样就算了。又如《丙戌岁暮》未尾云:

行当濯手足,山中习符水。
《暑中杂诗》中《黑色花》云:

我未刁咒法,红衣师喇嘛。
又《修楔》一首末云:

恨非天师徒,未曾习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
这些我都觉得写得不错。同侍中述南宋山东义民吃人腊往临安,有两句云:

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
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如用别的韵


语形式去写,便决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则又所万万不能者也。
关于人腊的事,我从前说及了几回,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的说得决绝明快,
杂诗的本领可以说即在这里,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处了。我前曾说过,
平常喜欢和淡的文字思想,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此即
为我喜那英国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发想或者非意识的由其《育婴
刍议》中出来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鲁迅在时最能知此意,今
不知尚有何人耳。

《花牌楼》一题三章,后记中已说明是用意之作,唯又如在《往昔》后
记中所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咏叹淫佚,乃成为诗。而人间至情,凡
大哀极乐,难写其百一,古人尚尔,况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说便俗,非唯不
能,抑亦以为不可者也”。这三首诗多少与上文所说有所抵触,但是很悭的
写下去,又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勉强可以写成那么一点东西,也就是不很容
易了。有些感怀之作,如《中元》及《茶食》、《鲁酒薄》等,与《往昔》
中之《东郭门》、《玩具》与《炙糕担》是一类。杂文中亦曾有《耍货》、
《卖糖》等篇,琐屑的写民间风俗,儿童生活,比较的易作,也就不大会得
怎么不成功。此外又有几篇,如《往昔五续》中之《性心理》,《暑中杂诗》
之《女人国》、《红楼梦》以及《水神》,凡与妇女有些相关的题目,都不
能说得很清楚,盖如《岁暮杂诗》之《童话》篇中所云:

染指女人论,下笔语枝离。隐曲不尽意,时地非其宜。
昔时写杂文,自《沟沿通信》以来,向有此感慨,今在韵文中亦复如此,正
如孟德斯鸠所言,帝力之大,有如吾力之为微矣。

但是这问题虽是难,却还是值得,而且在现今中国,也是正当努力的。
杂诗的形式虽然稍旧,但其思想应具有大部分新的分子,这才够得上说杂,
而且要稍稍调理,走往向前的方向。有的旧分子,若是方向相背,则是纷乱,
而非杂,所以在杂的中间没有位置,而是应当简单的除外的。直截的说,凡
是以三纲为基本的思想,在现今中国都须清算。写诗的人,就诗言诗,在他
的文字思想上,至少总不当再有这些痕迹。虽然清算并不限于文字之末,但
有知识的人,总之应首先努力在这一点上,与旧人有最大的区别。中国古来
帝王之专制,原以家长的权威为其基本(家长在亚利安语义云主父,盖合君
父而为一者也),民为子女,臣为妾妇,不特佞悻之侍其君为妾妇之道,即
殉节(兼男女两性而言)之义,亦出于女人的单面道德。时至民国,此等思
想本早应改革矣,但事实上则国犹是也,民亦犹是也,与四十年前固无以异。
即并世贤达,能脱去三纲或男子中心思想者,又有几人?今世竞言民主,但
如道德观念不改变,则如沙上建屋,徒劳无功。而当世倾向,乃正是背道而
驰,漆黑之感,如何可言。虽然,求光明乃是生物之本性,谓光明终竟无望,
则亦不敢信也。鄙人本为神灭论者,又尝自附于唯理主义,生平无宗教信仰
之可言,唯深信根据生物学的证据,可以求得正当的人生观及生活的轨则,
三十年来,此意未有变更,《暑中杂诗》之《刘继庄》一首中有四句云:

生活即天理,今古无乖违。投身众流中,生命乃无涯。
此种近于虚玄的话在我大概还是初次所说,但其实这也还是根据生物的原则
来的,并不是新想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看重殉道或殉情的人,却很反对
所谓殉节,以及相关的一切思想,这也即是我的心中所常在的一种忧俱,其
常出现于文诗上,正是自然也是当然的事。这几篇不成其为诗的杂诗,文字
既旧,其中也别无什么新的感想,原不值得这样去说明议论它;现在录为一


编,无非敝帚自珍之意罢了。上边的这些话,也就只是备忘录的性质,俗语
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之谓也。
三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知堂自记,十二月八日大雪节重录讫。

□未刊稿,1947年作
□据劳祖德氏抄件

老虎桥杂诗自序

我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然而结果却写了这一册。
我本不预备发表,向人请教,现在却终于印了出来。这全是偶然的事情。古
人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哪里有这种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
之的材料,要来那末苦心孤诣的来做成诗呢?也就只有一点散文的资料,偶
尔想要发表罢了。拿了这种资料,却用限字用韵的形式,写了出来,结果是
一种变样的诗,这东西我以前称之曰打油诗,现今改叫杂诗的便是。称曰打
油诗,意思是说游戏之作,表示不敢与正式的诗分庭抗礼,这当初是自谦,
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称作杂诗便心平气和得多了。这
里包括内容和形式两重,正如题记中所说,有如散文中的那种杂文,仿佛是
自成一家了。但这也是后加的说明,当初不过有点意思,心想用诗的形式记
了下来,这内容虽然近于散文,可是既称为诗,便与诗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便是这也需要一点感兴,古人说,诗穷而后工,工不工也难预约,总之这与
所处的时地是很有关系的,在黑暗时代里感触更多,也就写的不少,到了环
境改变这就不同了,在解放以后便连一篇也没有写过,所以这些东西乃全是
在南京老虎桥所作的。上边所说偶然成集的事情,便是如此。这诗的中间有
一部分是《儿童杂事诗》。共计七十二首,一九五0年曾经在上海《亦报》
上发表,此外《往昔》三十首亦自成片段,却尚未发表过。本来这种东西欲
出斯出,能事已毕,也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但友人知道我有这作品,特别
是那两样稍成片段的,辄来信索观,只好花了好些工夫,自来抄录,虽然我
的时间不很珍贵,但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有人怂恿付诸印刷。其中第一位侨
居新加坡的郑子瑜先生,彼此尚未见过面,只因大家都看重《人境庐诗》的
关系,因而认识了,他曾提议出版,可是机缘不曾成熟,故而作罢,但是他
的好意是很可感激的。第二位便是朱省斋先生,他先前创办《古今》半月刊
的时候曾经相识,现桥居香港,经他介绍在新地出版社出版,使这十馀年前
的旧作,得与今日的读者见面,在我可以省抄写之烦,这是十分可以感谢的
事了。这里便是偶尔印了出来的经过。前后事情既已交代清楚,我这自序的
职任也就完了。

一九六0年一月二十八日,知堂记于北京。

〔附记〕《老虎桥杂诗》原稿本来有六部分,第一分《忠言杂诗》性质
杂乱,第六分系题画诗九十四首,多应需之作,今悉从删削。

□未刊稿,196o年作,署名知堂
□据手迹排印

知堂杂诗抄序

近日依照曹聚仁先生的提议,开始写《药堂谈往》,写到丙午年到日本
去,已经有十万字的样子,大概到五四时节,总该有二十万字了罢。我不想
学名人写自叙,一半扯证,就是说真实之外还有诗,所以不免枯燥,但有时
跑野马,那也是难免的,只要野马跑得好,不十分跑出埒外,原来是很好玩
的,但是那很要费工夫去斟酌罢了。为的找寻材料,我把从戊戌至乙巳年的
旧日记拿出来重新看了一遍,除找了些年月根据以外,发现好些幼稚不堪的
旧诗,都是题记中好材料。现在抄录几首在这里。如《庚子送灶即事,和戛
剑生作》云:

角黍杂猊糖,一樽腊酒香。

反嗤求富者,岁岁供黄羊。
又辛丑正月廿五日送鲁迅往南京,和《别诸弟》三首原韵云: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吴天。

在甲辰年的日记里边,又找到一首诗,我在题记曾引用一部分,因为全篇记
不得了,现在把原文录后,这是十二月甘九日即是除夕的日记:
岁又就阑,予之感情为如何乎,盖无非一乐生主义而已。除夕予有诗云,“东风三
月烟花好,秋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可以见之。
然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小除诗云: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
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可以见之。
在这同时,也并找到了诗稿《秋草闲吟》的一篇序文,其文云:

〔编者按:《秋草闲吟序》见前。〕

题记里所说的,“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大概也是那时候所
作,但是上半却已经忘记了。

我这里的杂诗抄和那《秋草闲吟》是两个时期的作品,后者是二十二岁
以前所作,虽然很是幼稚浅陋,但的确是当作诗去做的,可是做不好,这是
才力所限,是没法的事,前者则原来就是打油诗,从那所谓五十自寿的两首
歪诗起头,便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情了。这些诗虽然称作打油,可是与普通开
玩笑的游戏之作不同,所以我改叫它做杂诗,这在题记里说的很清楚了,所
以现在也不多赘。这以前的话差不多只是凭了新得的材料,来给题记做一些
补遗罢了。

现在再来关于这杂诗抄出板的事说明一下,却只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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