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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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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经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布着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视那里,因为在记忆和想象中,那该是义父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我那时住在看山人丢弃的破屋里,常常对着夜空发问: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偏偏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呢?我有父亲母亲,不久前还有一个外祖母……这种奇怪的道路究竟从哪里开始和分岔,又为了什么?我这一场逃窜真的是一种必然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吗?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至今无法回答。

    3

    我离开了原野丛林,却忘不掉那里的一切:满地滚动的橡子和在草尖上奔腾的野兔,那头可爱的小鹿,猎人和他的故事,还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转眼间一切都变了,眼前只有苍茫山岭。我不习惯在山里奔来奔去,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跌下去,摔个半死。有一次我试图扳着山腰的一棵枣树,想把树梢上的几颗枣子摘下来,结果一脚踏空,从山坡一直滚下去。我给摔得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左腿被什么刺烂了,鲜血正一滴一滴流出来,染红了跟前的几块石子;摸了摸脸颊,还好,脸上没有重伤。如果那一次受伤的不是腿而是脸,那将是更糟的一件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7)

    我后怕自己的面容被搞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一直觉得它是心灵的一面镜子。我一瘸一拐离开那个山坡,并未十分懊丧,倒像是有点儿高兴——我觉得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的一个关隘,总算是闯了过来。未来的岁月啊,还会有多少折磨多少艰险呢?该来的一切就快些来吧!

    那时候最难对付的,就是常常袭来的钻心的饥饿。有一次我在小河汊里发现了一条颜色发黑的鱼,它足有一尺多长:伏在水下的沙石上一动不动,只有腮部在轻轻活动。我想这条鱼的样子很可怕,瞧它的颜色像墨一样,它是一条毒鱼吗?无论怎样我还是想逮住这条鱼,把它作为一顿美餐。一股巨大的攫取的欲望彻底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失去了理性,直接迎着它扑上去。这当然是白费力气。它灵活得很,只轻轻摆一下尾巴就逃到了远远的地方。而我的头却磕在水湾的一块石头上,凸起了挺大的一个疙瘩。我不甘失败,也学得聪明了一点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上面的无数破洞正好像一张网。我再次找到了那条面貌丑陋的鱼,发现它还像刚才那样伏在那儿,一双眼睛阴险地瞅着我。这一次我先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垒了一道小石坝,从石坝的另一边慢慢地驱赶它。它游得很慢,简直像一辆坦克那样沉重地往前推移。当我把它驱赶到离那条小石坝不远的地方时,就把破衣服浸到了水里,然后往前推着、推着,最后迅速一按。我觉得这一次它真的给逮住了,我连带着沙子和那个活动的东西一块儿紧紧地扭住,从水里把它小心地端出。我端着沉甸甸的、活动不停的东西往岸上走,刚到了岸上就兴奋地一摔。那条黑鱼就在石板上蹦起来,我又摔了好几下,它安静了。我几乎一刻不停地笼上一堆火烧起来。

    那是许久都没法忘掉的美餐,它的那种巨大的香味当时就让我明白了,这绝不会是一条毒鱼。

    冬天来临时,山窝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大着胆子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小村,一边讨要,一边帮他们做点儿什么。他们渐渐把我当成了一个劳力,不再疑惧什么。夜间我可以睡在牲口棚里,或者是随便哪一家盛杂物的厢房里。有的人家待我好一些,就把我叫到炕上去睡。

    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个小棚子里,睡到半夜,突然被什么给摸醒了。我想喊叫,可是有一只手把我的嘴巴封住了。我闻到了热乎乎的肉体的气味,可不知是谁、是什么人。我只想他肯定是这户人家的。从喘息的声音上,我听出对方是个女的,年纪不大,因为她正顽皮地向我的耳朵和脖颈上吹气呢,用手捏弄我的鼻子。后来她细细地抚摸我的身体,一下一下摸。我觉得两耳嗡嗡响,头涨得发疼。我不知该怎样。我推拥着,听着她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她拍打我,让我安静,我真的也就安静下来。但只是一会儿,她又开始抚摸我。蓦地,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那只黄色的套袖,然后紧咬牙关。我渐渐感到了兴奋和恐惧,就拼命地用脚蹬踢。黑影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有一脚踢在了她的嘴巴上,因为我立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大概她的嘴或鼻子被我踢破了。整整有十几分钟她一动不动。我怕极了,等待着惩罚。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她在黑影里捂着嘴巴,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天亮时我没有逃走,因为我不想失去一顿早饭——天亮了,那家的老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坐到了饭桌前。老人让孩子去召唤他的姐姐——那个小孩子只有四五岁,脑壳上长了一撮厚厚的头发。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8)

    “姐姐不吃饭了,她病了。”

    “她怎么啦?”老人问。

    “没怎么,她捂着嘴,牙痛。”

    大家也就不再吱声了。我的心狂跳着,草草吃过几口,就偷偷地转到一个小窗下边。那窗户是白纸糊成的,我从白纸破洞里看到了一个姑娘躺在那儿:她盖着破破烂烂的被子,嘴角真的有血迹,脸庞好像有点儿青肿。我一眼就看出她比我大,差不多有二十多岁了,长得有点儿黑,那双眼睛真是漂亮啊……我咬着手指悄悄地退开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愚蠢最丑陋的人。

    我可能永远也忘不掉无意中伤害的山中大姐,可她像我的义父一样,一旦错失就再也找不到了。这片雾气茫茫的大山啊,原来盛满了我的内疚和悔恨……我在那些日子里到处寻找那个记忆中的孤房子、寻找所有牵动神思的大山里的痕迹……我找到了很多孤房子,可里面不是空着,就是住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当然并非为了回到“义父”身边,而只是好奇,只是想找到他。我知道当年父母把我送到山里是迫不得已,是一种救赎之方;可有时又觉得我是被自己的亲人给抛弃了——一想到“抛弃”两个字就特别难过。当时我固执地要找到山里老人,哪怕仅仅是看他一眼也好——如果面前的老人是善良的、和蔼可亲的,我能待在他的身边吗?

    当时还没有想那么多。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老男人在等待一个儿子……

    后来我真的在一所孤屋里看到了一个老人。他没有牙齿,颧骨很高;个子矮小,头上还包了一块黑布,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老太婆。我想这绝不会是我的义父吧——问了问,他果然不叫“老孟”。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山中岁月

    1

    我逃离了“义父”,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渐渐不再去数大山里的冬天。最可怕的就是冬天,这是冻死孤儿的季节。记得又一个可怕的冬天慢慢过去了,太阳晒得土地蒸发出一种雾气,那种湿润、温暖而又多少带点儿香味的气息使我非常高兴。我把那些破烂衣服卷一卷扔在了一个山沟里,换上了包裹里的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我离开了那些村子,沿着大山继续向南。

    我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却不知道我的好运气就要到来。

    在那些小村打工时,我知道他们正忙于寻找一些门路来过生活,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说,他们把山上的荆条割下来编成大大小小的筐子到集市上卖,把满山野枣剥出核卖给药店……他们用这种办法换来一点点钱,买油盐酱醋,买针线和布料。总之他们贫穷到了极点——有一次我追赶一个野物时,竟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石头:像煎饼那样一层层闪着银光。我马上记起有人在一个地方出售过这种石头。我当即就采了一些,又找到了村里人,马上看到他们两眼放出惊奇的光……

    我和那个村里人一块儿开采那个石英矿,一度做得热火朝天。整整一个春季一个夏季都在忙这件大事,后来惊动了公社里的人。

    一个衣兜上插了钢笔的人到我们的小作坊看了看,还特意了解了我的情况——一个孤儿,父亲死了,从小就在山里面流浪,一句话,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他很喜欢我。他的年龄不大,而那支钢笔又特别地吸引了我。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9)

    他经常来这儿,甚至还把钢笔借给我用。

    他认为我是一个特别有用、又是一个特别靠得住的人。当时村里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个孩子,是大山里边滋生出来的一个奇怪物件,有着特殊的本领,比如可以辨认各种石头等等。他们认为我的作用就是钻到大山里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矿脉。我真的能够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显示了独辟蹊径的能力。而那个带钢笔的人却认为我有更大的价值,他不仅要我完成村里的工作,还让我到外地一个更大的作坊里去参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然领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岁了。就是这一年我坐过了一种冒黑烟的车子:前边两个轮子小,后边两个轮子大,跑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是一辆没有拖斗的拖拉机。我和有钢笔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机上,在山区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当时二十来岁,已经有了女人,据他讲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近在眼前的事实不由得让我正视起来,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够产生出崭新的另一个人,这真是奇怪呀。

    我带着无比的好奇问起了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缄口不语。后来他说:反正就快有一个小孩了。我问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这怎么会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还不知道啊?”

    他一个劲地笑,大笑。

    我说:“你们家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小孩,还有小动物,比如小猫之类。当然,我想到了阿雅……

    2

    就在我坐着那辆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叩问着人生奥秘的时候,我未来的、终生难忘的女友柏慧刚好十六周岁。与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时正被包裹在一层天鹅绒做成的小摇篮里。也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正好出版了那两大册了不起的著作,成为一个地质界人人知晓的体面人物。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后来被称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头——而在我眼里,一般人是不能留背头的,一个人必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资历和名声之后才会留起一个大背头。想想看,全部头发向后梳理,露出一个大大的脑壳,多么气派多么威严,它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级担任了少年合唱队的队长。从那时起她就能弹一手好钢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艺高超。后来,就像一条河流分开的两道支汊一样,他们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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