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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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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圆立刻问我:“你从哪里听说的?朱亚告诉你的?”

    我马上否认:“所里背后谁不议论?朱亚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段儿!”

    接上谁也不吱声了。她很轻松地把我桌上的书搬来搬去。我看见她的胸脯在急剧起伏。她问我什么时候再走?我说当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冻了,勘察队才能展开工作。还邀请我吗?我迟疑着。我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她走近了。当时我坐在小床边上。我把视线转开。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那是非常乱非常乱、极少梳理的头发,也许还有点脏。它们都不太驯顺,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没有用。任何一个婚前男性都有这样的头发,它们真是浓密而倔犟。缺少异性友谊的男性就尤其有这样的头发。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性很喜欢这样的头发;如果是个活泼的女性,那么她就更加喜欢。

    她的手在我头顶停留了有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在心里说:天哪,你就让我这样感激着你期待着你;我因为激动,因为对一种奇怪的情绪难以抑制而一动也不敢动了……真让人想不到,她在关键时刻会是这么羞涩的女孩。她只是那么放着,像在考虑什么……

    考虑结束了。这只手活动起来,先是插入发中,然后细细地移动。而这时她的胸脯正好对在我的脸前,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公分远。我站了起来,嘴唇在急切地寻找……丁香花浓烈的气味把我们团团围拢。我仍在急切地寻找。

    她躲过了我。

    她摇摇头,只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苏圆!”

    她还是走开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她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我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亲。

    ……耳畔响起了哗哗啦啦的水浪声,还有人的喧闹、拉鱼的号子声……我记起那时正伏在沙滩上看网绠上蠕动的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一转脸看见了一只刚长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号子声惊吓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个跳起来去追它。它跑得越发快了,我与它只相差十来米的距离,而且很难再缩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锃亮的眼睛、栗色的毛,两只耳朵在活动。它毛茸茸的身子多么可爱。它恐惧地逃。我穷追不舍。也许是它被追慌了,竟向着大海跑去。这样就离拉鱼的人近了。在离水边二十几米远时,它终于耗失了力气,越跑越慢,最后被我逮到了。它没有力气了,只是剧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脏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体外。一群孩子欢呼着跑过来,我一抬头看到了从网绠那儿射过来一道目光……父亲正盯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它,躲开了围拢来的伙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丛中。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2)

    ……

    苏圆一连好多天没有来。我想念着那个时刻,还想念着另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放弃最后的努力——再去那个坐轮椅的家伙身边一次?我深知他来日无多,这对于他和我、我们的家族,都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好像有什么在考验我,考验我的韧性和承受力。我最担心的是这个春天随队下去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顽固的老人对话了。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他会良心发现。我想该全面地讲述了,对他讲述这几十年里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让他动动恻隐之心。但我还是没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时还有没有勇气讲出那一切。多少年来,我一直回避着那个话题。

    这些历史的石块太沉了,我宁可让它待在原地:心的深处。

    这些折磨、犹豫,使我彻夜难眠。而且我即将面临着一个沉重的春天,这个春天我们将投入命运之战……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还有朱亚一些人在做什么。我们的单薄的肩头要承担起没法想象的沉重。我们在保护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亲、好多好多人的母亲……这个担子怎么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许冥冥中有谁选中了我。我好像听到了那场决定命运的对话:

    “让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轻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么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这样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现在开始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个春天即将来临时都让我兴奋。眼看着一个世界在焕发生机,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我对于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有敏感的反应,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看着开始出动的一只小小的灰甲虫,我会长久地用目光追随它,预想着它将怎样翻过前边那个小土坝。当糙叶树悄悄地展开了毛茸茸的小叶片时,我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也渐渐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树快要泛出淡青,那种羞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柳莺又要跃动起来……我们的这个研究所也会飞起一两只小柳莺,它们有黑绿色的羽缘,有坚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圆润的小额头。谁也逮不住它们。它们在窄小的空隙里飞动自如。它们在一个个隔开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移动,遇到人立刻销声匿迹。那只最丰满的大柳莺穿了牛仔裤,从一个枝桠蹦到另一个枝桠,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鸟网。我对这个将要来临的春天有了难言的心绪。不是高兴,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特殊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某种兴奋。我预感到今后这样的春天会不断地经历,像以前那样的纯洁明净、使人焕发生气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济所长又找我谈话。我仍然未能免除那丝紧张。平时不常见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儿。对他的神秘感无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这回我坐到大写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闪着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声细语,像在抚慰谈论对象。我无法不感到某种温暖。

    “……这次下去,要对朱副所长多照料一些,你年轻,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业习惯吗?”

    “习惯。”

    “那好的……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际信誉呢。这个开发项目在整个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会尊重科学规律的。有人说我们这次只是提供个数据,实际上项目早就定了,很错误。有条件就上,没有也只得放弃,实事求是讲了多少年,难道还要怀疑这个吗?我们的结论只能在调查研究之后……”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3)

    我在这沉稳有力的语气中有些感动了。

    结束谈话时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书,装帧得极漂亮,原来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很厚,有分量。他签了名,又写了一句话:实事求是。

    我谢了所长。

    我得想法把它们摆到那个小书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书我都有,它们有些旧,而且纸质、装订都不太好。这厚厚两册新书放在它们旁边,它们的打扮立刻显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书挪开——但放到哪儿都显得太亮了,周围的书不是太旧,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数那么高,这也是极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遗下的两部书稿至今没能出版,主要障碍就是难找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朱亚直到现在还在为导师的这个事奔跑。没有结果。朱亚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来,他后来干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脑子里一闪过“我们”这个词儿身上就战栗了一下,“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觉地归于了某一类人吗?都没有,我起码是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些……我想,“我们”大概仍然是指我们这个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压迫着我,让我感到了这个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选择和权衡,脚踏在一条线上。这个春天啊,快快过去吧,消逝吧,快些化为一瞬飞走吧。

    3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色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骚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个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娘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娘,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妈妈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4)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抽屉里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爱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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