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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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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睁开眼睛,马上跳开了。有一个人在狠狠地踹树。微弱的月光下,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正是红双子。她两手拤在衣兜上,目光生冷。往常那头可爱的柔发这时显得有些乱。她望着他,那双吊眼让人想起一种野兽的眼。不过他记不起像什么野兽。他首先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他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没有去找红双子了,而她来宿舍时几次都扑了空。有一次她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我的小丈夫,你想往哪里跑?

    过去,只要他俩分离的时候,她给他写信的开首都是这句话,称他为:“我的小丈夫”。因为路吟比红双子要小两岁。

    2

    他们这种关系已经很久了。他差不多忘记了两人是怎样建立起这种关系的。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他们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从性格、脾气,到其他各个方面。他们曾经爱得很深。如果没有淳于云嘉,他们仍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如同许多事物一样,爱情也需要在比较当中深刻地鉴别。上帝不知怎么给红双子和路吟安排了这样一个处境,把淳于云嘉放在了两人之间。于是那种不测的倾斜也就发生了。作为一个男人,路吟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这种近在咫尺的美。他凭男性的敏感发现:周围的一切人,无论是熟悉的陌生的、有机会接近的还是无缘与淳于云嘉说上一句话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爱慕着她。他甚至发现已经完全走出了“爱之幻想”的导师,在淳于云嘉面前,眼睛里也闪烁出异常的热烈。路吟似乎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决定:追寻一生,依恋一生,就为了这个叫淳于云嘉的人。

    他尽可能地把一切都掩在心底,双唇一次次暴皮,还常常莫名地周身灼热,一夜夜不能安眠。他的头发开始脱落,食欲下降,眼睛露出了焦灼的神色。他用一切方法来掩盖这种躁动不安,比如超负荷的体育运动、让书山压得抬不起头来、发疯地背诵……可惜一切都收效甚微。

    “怎么办呢?”他问红双子,实际上是问自己。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0)

    红双子在丁香树下凑近了端量他,右腿轻轻颤抖。那是一种习惯动作。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路吟就熟悉她的这个动作。

    “怎么样?我的‘小丈夫’,这就算把我甩了吗?”

    路吟不吭一声。她伸手把路吟的肩膀扳一下,左右拍打着路吟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我的‘小丈夫’,腮帮子都瘦下去了。看来你也不容易。你这个小家伙,你是想背叛我,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路吟感到浑身发冷。

    “背叛这种事要发生也很容易,喜新厌旧才是人的本能。一个人如果不会‘喜新厌旧’,那倒让人费解,那才不正常。你喜欢那个姑娘,这不奇怪。其实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样的挑战。不过我更自信:我的‘小丈夫’这辈子跑不了。”

    路吟听到这儿在心里急急否定:“这你就错了,我离开你是肯定的。”

    红双子听不到这句闷在对方心中的誓言,相反却提起了过去的誓言:“‘小丈夫’,你忘了我们曾经怎样发誓吗?”

    路吟抬起头。

    “我们发誓永不背叛,无论什么情况下,如果一个背叛了另一个,那么对方可以施以各种各样的报复。他不得后悔。是这样吧?”

    路吟只得点头。这时他才感到一丝恐惧。“报复”两个字今天听起来是如此可怕。不过红双子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会怎么报复呢?这个问号只稍稍在脑际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滑掉了。

    红双子说:“我也许不会报复你,不过誓言就是誓言,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你发过誓。你如果要背叛,那就来吧。你的福气是摊了我这样一个人,所以你要背叛也不会成功。当然了,你的内心可以背叛。我是说,你起码名义上要是我的‘小丈夫’。”

    路吟说:“这,不不……”

    “你可能想说你并没有得到我、拥有我。是的,你这样说也对。可是你知道我早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看成你的了,就像你手里的提包、随便的一样东西。你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把我取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渴望,哪怕你这样做了,第二天一早就背叛,我都不管。因为我知道你是我的‘小丈夫’。我是你的人,任你掌管,甚至是折磨和蹂躏,怎么都行。当然反过来你也是我的——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红双子说到这儿右腿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笑吟吟的,看上去多么悠闲。路吟闭上了眼睛,真是难受极了。如果在过去,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现在却不能了,现在他想到的是淳于云嘉,想到了那一对真正的美眸。他觉得红双子的这番话听起来只能让自己厌恶。是的,厌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人性就是这样的*裸,这样的残酷无情。面对着一个无辜者,一个执著者,他感到了透心凉。背叛者是我,一个从古至今重复出现的、了无新意的故事。是的,自己是一个永恒的被告。就是这样。

    我有勇气做这个被告吗?路吟抬起头,双眼突然放出了光彩。他就这样看着红双子,说:“双子,我爱过你,那是真的,我的誓言也是真的。我对不起你——今天看这句话一钱不值。可是我只能这样说。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无论怎样都无可挽回了。”

    四周那么静,露珠滴在地上溅碎了。红双子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像。她沉默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问一句:“她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说她爱你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1)

    “这与她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就简单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会后悔的。我也不会报复你,因为——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机会。”说完往前走去了。

    路吟追上一步:“到底为什么?”

    红双子转过脸微笑。于是,路吟最后一次看到了她那对有点邪恶也有点顽皮的吊眼。她说:

    “因为你早就是我的‘小丈夫’了。你一辈子都会握在我的手里,握得紧紧的紧紧的。你看到冬天玩雪球的人紧紧握住一把雪的样子吗?你在我手里就好比那样,尽管透心凉,我也不会松手:我会一直让它在手心里化成水。”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从西边吹来一股风,好冷啊。路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红双子最后一刻的神情、她虚假的快意和潇洒。在月亮下、在凉凉的春风里,她走得多么轻松,摇晃着,从背影上看就像一个男子。

    3

    路吟料定那个夜晚是红双子最痛苦的时刻,就像他自己一样——不,自己的痛苦之中还掺杂了一些恐惧。那个夜晚的寒冷让他许久之后想起来都要全身打颤。每逢这时他就在心底求助于另一个人——那双人世间真正的美眸。他真想顺着她温煦的目光走去。是啊,快点让我摆脱那个夜晚吧,摆脱那个黑漆漆的夜色,它的冰凉的风。我将迎来我自己人生的夏天,在那个火热的季节,我希望看到一个肯定的微笑。有了这个微笑,我将藐视任何寒冷,抵御心底的酷责。

    接下去发生的是什么呢?是路吟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挑战。这真使他措手不及。他永远也忘不掉,永远也不会相信。

    有很长时间他都死死盯着那个腰弓鬓白、拄着拐杖、瘦小到令人发笑的导师,真想让他马上得一个暴病死去。或者干脆把他杀掉。老天爷为什么不让这个可爱的导师早早死掉呢?不错,他知识渊博,淳朴厚道。可是当一个老人渊博过了也厚道过了,那干脆死了算了。这个世界上凭什么还要留下他?留下他,以便送给别人一个残酷?他和她手挽手地往前走,即便人多的时候两人也要紧紧相依。刚开始的时候他像所有人一样,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对自己父辈表达的关切,一种过分的殷勤,再也不会有其他了。好像所有人都忽略了老人家至今独身这一事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稍稍正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将如何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她是淳于云嘉,校园里的海伦啊。

    路吟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这种疏忽和愚蠢,“你简直是一个笨猪!”他这样骂自己,把手里的水果刀用力地在桌上摔打,有一次不小心竟然把手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是他在极其愤怒和绝望之中做出的不小心的动作。他甚至想就势把水果刀塞到自己的小腹上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就是胸口上也行啊!”他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痛不欲生”。淳于云嘉第一次郑重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完全没有考虑过与他的事情,没有。路吟说:“可是,我觉得你一定有自己的所爱,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外地?或者就在我们学校的某个角落?”

    他急促地吐出一连串的询问,她笑了:“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但你想不到的。”

    “他是谁?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路吟绝望得嗓子都要哑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该瞒你。不过就是隐瞒也没有用,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2)

    路吟努力地“发现”。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毫无结果。淳于云嘉像过去一样,除了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就是在自己的导师身边。导师似乎越来越衰弱了,走路差不多一直要淳于云嘉去搀扶。再也没有其他年轻人围上来,似乎也没有一个陌生面孔。路吟想:会有这样一种人,当他(她)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时,可以放弃一切。是的,我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倾心于他……不过这种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会等待,等待。该死地等待下去吧。这种等待差不多能弄垮一个忽必烈,再外加一个拿破仑。

    我苦苦等待之时,谁又在旁边以逸待劳?

    夏天到了,照例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淳于云嘉又穿上了那件连衣裙。老教授依然是那件制服——灰白色棉线上衣,裤子也是灰的,只有拐杖黑亮逼人。在这个夏天老人似乎年轻了一些,红光满面,双目炯炯,白发好像也变得如同鸥鸟的双翅。他们仍然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她搀扶着曲,尽可能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一点。就这样,他贴近了并感受了柔软而温暖的身躯,笼罩在特异的气息之中。淳于云嘉也常常在心里惊叹:“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滑向那个方向——一丝丝的滑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攫住了我,它再也不会把我放开了。”

    教授一人独处时,仍在不停地写自己的日记,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他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话:“众所周知的那种爱与日俱增。”又过了几天,他又写道:“小伙子啊,这一回老夫可要与你争一争了。”

    这儿指的是路吟。教授什么都看得懂。在这些日子里,他记起的是过去那一段经历,即那个胸脯板平、屁股翘起的女教师。他有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注视着她和老讲师的生活。他发现她与那个人并不般配,老年讲师后来很快患了哮喘病,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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