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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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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保姆一定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要不凯平不会看上的。您见过?”

    “怎么没见呢。是漂亮——那还用说!她叫帆帆,当初下边见老岳老伴去世了,身边需要有人照顾,就专门为他从东部——喏,就是你老家那一围遭,找来挑去领了一个回来。你们那儿自古出美女嘛,谁家的保姆也没她俊。在城里养这几年就更不得了,衣裳打扮也变了,走到街上尽是回头的,最后老岳都不敢让她一个人上街了,买什么东西都让炊事员田连连去——最起码让两个人一起。就这样帆帆做了好几年,老岳待她像亲生孩子一样,后来就认作了干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岳生了一儿一女呢!这个家庭谁看了不羡慕啊,哪知道烦心事儿藏在暗处,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岳母摇着头,为岳贞黎一家焦心,“可能就是恋上保姆这一段吧,凯平在部队上也不顺。男人在婚姻大事上一出问题,事业没有不受影响的……这不,眼瞅着是个大队长的料儿,飞行记录一直保持得那么好,上上下下都喜欢,谁知道偏偏和首长闹起了别扭。要知道岳贞黎是带兵的出身,对儿子要求严极了,这种事情根本见不得,只要儿子回来就没好脸色,拍桌子瞪眼的。父子俩关系完全坏掉了,生分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帆帆牵着,他大概一年里都不会回家一次。真可惜,一个多好的青年啊,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我一直没有吱声。我想到了其他——如果当家长的能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如果他们能够体谅一下年轻人的心,转而支持凯平的选择呢?要知道老一辈在这种事情上的干涉,无论如何都是粗暴的,其后果的严重性有时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于是说:“也许,这事应该由凯平自己决定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0)

    岳母马上否定说:“这不成的。”

    “为什么就不成?大概是门第观念吧,这也太腐朽了……”

    岳母缓缓摇头:“也不是门第——主要不是这个……事情麻烦着呢,你就不想想两个人的经历和环境、接受的教育,各方面差异那么大,以后生活起来麻烦才多呢!两个人要过一辈子,那不是一天两天,要风风雨雨走下来,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啊!年轻人可不管这些,心上一热,冲动起来怎么都行,谁知等热乎劲儿过去了,冷下来了,各种差别和矛盾就都出来了——两口子间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样造成的,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悲剧太多了……”

    “可是,因为长辈干涉造成的悲剧更多!”

    “不不,这可不一样……岳贞黎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一样?”

    “你想想看,和自己家的保姆暗中好上了,这是资产阶级大少爷才干的丑事儿,老同志的家庭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当然不可能同意的,这让老岳说不出口……”

    我简直无言以对。可笑的类比——允许自己有资产阶级大老爷的等级观念,却又要用更堂皇的理由扼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我一阵气愤,一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是我,说不定会领上帆帆逃开的,逃得越远越好!”

    岳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之口气变得冷肃了:“我相信。不过好在帆帆听话,别人领不走她——老岳身边的人谁也领不走!”

    “如果是铭心刻骨的爱,最后谁也挡不住!”

    “岳贞黎是战火里钻进钻出的人,和你爸一样,死都不怕,别说这点家务事儿……”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整个过程中,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强烈的感受,就是在橡树路上,一些人超乎寻常的顽梗;还有,就是我一直站在岳凯平的立场上,为他深深地鸣不平。我完全能够想象他此刻的处境,他的痛苦与愤怒,还有无法言喻的那些哀伤。我在想他驾驭飞机在高空盘旋的时候,俯看大地的那一刻会想些什么。那时他是一只雄鹰,他在展翅高飞啊。是啊,一个在蓝天上翱翔的生命,怎么会忍受这样的羁绊。

    3

    不久即发生了一件让岳贞黎痛心不已的事情,就是岳凯平的复员退伍。本来是蒸蒸日上的军旅生涯,就这么突兀地终止了,给岳贞黎来了个措手不及。儿子的决定事前并没有与父亲商量过——事后岳贞黎了解一下才知道,部队首长已经百般挽留,但儿子态度极为坚决,简直无法通融。他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一个优秀的飞行员,马上就要接任大队长的前夕,却自作主张离队!他的未来突然变得不堪设想——很长时间父子两人几乎不再说话,更不讨论这个问题。退一步讲,岳凯平退伍后进一个大机关还差强人意,可奇怪的是他从部队回来就待着,颇为悠闲地和一帮朋友来来往往。岳贞黎终于忍不住,问他将来准备干什么?儿子的回答是:“我还没有想好。我会自己解决的——早晚找一个职业糊口。”

    梅子一家几乎无一例外地为岳凯平感到痛心。他们显而易见与岳贞黎持同一观点。“听听,‘找个职业糊口’,这个混蛋!”岳父竟然骂了起来,这出乎我的预料。岳母说:“这个凯平让老一辈太失望了,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梅子与他们的认识稍有不同,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她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比爱情更值得珍惜,只不敢在父母面前公开表露这种观点。她暗地里对我说:“他那么爱她,爱不成,其他当然也就无所谓了!”一个如此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真对我的胃口啊。是的,看来我当年苦苦追求的人,就是拥有特别的质地啊,这在一个实用主义盛行的时代,是多么少见的一种美质。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1)

    也就是凯平在橡树路上游游荡荡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开始了一段密切的接触。他好像主动地接近我,我也到他那儿去。他们家住在一个大院的边缘,属于院中院。那儿有全城为数不多的大橡树,有一块大得令人吃惊的空地,不知是主人故意保持环境的原生状态,还是疏于管理,反正这块很大的空地上杂草灌木丛生,只在中间踏出几条小径。一些城里少见的翠鸟竟然落在石榴树的枝条上,让我一阵阵好奇。院内有一座三层灰色楼房,样式一看就知道出于很早以前的洋人手笔,如今稍稍陈旧的样子不仅没有颓败感,反而更加显示出主人的优越生活。离它五十多米远处是一座小了许多的配楼,它的颜色偏向浅黄。当我站在空地上端量的时候,正好从那座小楼里出来一个女子,她朝这边瞥了一眼就转到楼的另一边去了。那个俏丽的背影马上让我想到了帆帆。

    这座独体楼因为体量大而居住的人口太少,再加上四周树木高大,总给人一种阴阴的感觉。整个的一楼除了接待厅之外,主要就属于岳凯平一个人——除了卧室起居室,还有自己的一间不大的书房。岳贞黎的活动空间在二楼以上,那里有他的办公间、书房和不大的个人会客室。二楼光线好一些。那个书房里的书比一楼的少多了,二者品种差异明显:二楼的主要是政治经典,人物传记,历史书籍之类;而一楼的极为丰富斑驳,杂七杂八简直什么都有。我没有上过三楼,据说那里是秘书室——实际上秘书只在一二楼止步,三楼严格来讲只有帆帆可以上去,她在那儿整理一下资料,顺便打扫一下卫生。只要是凯平回家帆帆就很少来主楼了,除非是岳贞黎叫她来。一只又肥又大的狸花猫懒洋洋地从配楼出来,站在空地上看了一会儿两只追逐的蝴蝶,然后就往这边走来了。

    岳凯平也许闲得有些寂寞吧,我每次到来他都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呼我喝茶,然后又一起到书房去。看得出他有多么喜欢这间书房。这儿有一套精装的地质学家传记,它让我爱不释手——“这是你的专业啊,我记起来了;你如果喜欢,就送你好了。”他真是慷慨。我赶紧谢绝了。我发现凯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着军人气息: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一切物品都极为规整。我喜欢这样的作风。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质生涯中,已经多少养成了一种军人的干练风格,我甚至想:如果我们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质考察,两个人一定合得来。我当即邀请他去东部平原,并向他讲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况。谁知他的神情一下变了,转脸望向窗户,两眼在配楼那儿一闪又慌慌地移开。我这才记起,帆帆就来自东部啊。

    有一次来这儿,虽然提前约定了,进门时凯平却不在。这让我与岳贞黎不期而遇。说心里话,我对这一辈人总有一种特殊的心结,在他们面前颇不自然。他给我某种强大的压力,这来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面。在他看来我是儿子的朋友,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另一边的人。这令他不安,他的不无敌视的目光让我一下就感觉到了。一米八以上的个头,稍稍发胖,威严难以消除的额头和下巴。头发白了一多半,但整个人保养得很好,一种过人的体能和意志掺在一起,让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长期以来权力给予的过分自信,还有令人厌恶的自我中心主义,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他抚着胡碴观察我,没有一丝长辈的慈祥。我相信他平时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凯平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32)

    “你岳父,哦,一个了不起的同志啊!”

    他话语不多,一开口却赞扬起了另一个人,一个离我好像十分遥远的人。他分明知道我与岳父的不睦,我们之间的争执——他是我们家的常客,当然什么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听听我对一个棘手问题的意见,而且我那么乐于痛快淋漓地说出来。我不能容忍一切在两性情感方面强加于人的威权。我厌恶这种威权。

    “战争年代……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今天。唉,一转眼的工夫,你们都长大了……”

    我等于被再次提醒,进一步注意到与对方之间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鸿沟。这可不仅仅是什么代沟——是什么,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只觉得有一种少见的愤懑在心底泛起,这情形与岳父在一起也曾经出现过。我克制着,因为我不便表露什么。

    正这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她故意侧着身子,想飞快地从客厅这儿闪过,但岳贞黎却将她叫住了。啊,她回过身来了!我看到的姑娘满脸羞红,两只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只得拾起一个最蹩脚的比喻,因为当时真的想到了夜空里明亮的星辰。这是一个让人一眼就可以记住的女子,从身材到面庞再到气韵,一切都非同凡响。无须再说什么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岳凯平的选择。同时我在这一刻里还预感到,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决不会简单了结的。

    “这是凯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树路。”岳贞黎向她介绍我。

    “不,我岳父住在这儿,我自己的家在城东边一点……”

    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并不多余,它非常必要。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强调,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还想说自己来自东部,就像帆帆一样:你也是我们东部的人啊,瞧你多么漂亮!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海边上的、东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岳贞黎、帆帆正在客厅里,门响了一下。凯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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