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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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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光不断搜索前方,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没有,只有高高的茅草和零零星星的灌木棵。朱亚发现我四处看,就说一句:“到了。”

    走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了一道高墙,但已经多处颓倒。从豁口那儿可以看到红砖垒起的小屋,比我们基地的房子还要矮小,有点像营房。高墙内一点生气都没有,连棵像样子的树都没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走得再近一些,听到了狗叫。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们走进去。靠大门的一个小房那儿,一条狗探出头来,原来它被拴住了。屋里立刻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门的。朱亚给他看了证件,说明要在这里住一夜。老人说你们只要有行李就行,如今这儿住一个营的兵也绰绰有余了。

    他领我们在红砖平房之间转了一会儿,后来因为嫌累就给了我们一把钥匙,让我们先安顿下来。朱亚说时间还早,我们自己随便走走吧。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过差不多都破旧得可以,不是缺门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墙缝。百分之九十以上已无人居住,仅有的几户住家好像也是临时性的。原有的农场工人就更少了,他们在足够大的一片土地上种一点东西来维持生活。可以看出,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种,除了因为被丛生的杂草和灌木葛藤之类缠住外,最大问题仍然是土质的变化和灌溉条件的丧失。我们问一个留守的老工人,原来那些人现在都哪去了?他说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调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这个鬼地方自从窑场缺燃料垮了之后,就成了个穷坑,连像样子的水都喝不上………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4)

    不过站在这儿,仍可以看出当年农场的规模。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开的荒原,就是原来的耕作区。有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东倒西歪的巨大石桩,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亚说那是拴铁刺网的桩子——这马上使人想起当年是什么人在这儿劳动。有石桩的地面积极大,一眼望不到边。那石桩在芜草中像骨头那么白,又像垂头默立的白发老者……一个,不,两个高高的瞭望塔至今还矗立在宿舍区的两个角上,从那儿延伸出的高墙和一排歪歪的石桩有三分之一已经塌掉,不过仍能看出当年的痕迹。

    我们沿着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荩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茫、白茅等把土表遮得严严实实。蚂蚱不断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远处是一个窑场,高大的烟囱顶部有一个被遗弃的鹊窝。焦干的、不知被雨水洗过多少次的砖坯塌了一地,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一个不知名的动物正在破败的砖窑深处发出咕咕的叫声,后来它听到脚步声立即敛声息气了。芜草间我发现了一些三色堇,它们旁边甚至还有一蓬马兰和一株鸢尾——浅蓝色花苞闪着淡淡荧光。朱亚一边走一边不安地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大概终于发现了目标,步子明显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将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间,有一片坟堆。它们都小小的,一个挨一个。这里的草很少,坟堆光秃秃的。

    我猜想这是当年囚在农场的那些死者。但我没有问。朱亚在这儿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你们了……”

    这话让我惊愕极了。有片刻我一步也迈不动了。他没有发觉,只是一个人走在前面。

    这个夜晚很难入睡。因为这个荒僻之地太静了。没有一点声音,不,没有一点独立的可以分辨的声音,所有的声息都汇在了一起,组成了很混杂很细碎的响动,像海潮一样漫过来。我极力想从中分析出微风摇动枝条的声音、野物的吵闹……什么也听不出。整个荒野之声都被漫漫的海潮统领了。我们显得可真孤单。起码应该有一声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只狗大约也很老了,它伴那个老人倦倦地睡着……我在想那片坟茔安眠的人中有没有朱亚的朋友?我想一定会有的。他们当中不包括陶明,因为我想如果有,朱亚一定会走到那个坟头跟前去——他当时只是望着那一片……

    这个夜晚我勉强睡着了,但不停地做着噩梦。后来很快又醒了,天还是黑的。朱亚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动。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他几乎每夜都是如此。这样的夜晚太难熬了,为了从中挣脱出来,我就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苏圆,奇怪的是在这儿我连她的脸庞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记得起她的牛仔裤、她在楼梯口一转身的动作……朱亚起来吞了三次药,天亮了。

    总算告别了农场。离开时我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加快步子往前赶,按原定计划,像逃似的,到黑马镇乘车返回基地。

    “你知道黑马镇吗?”

    我仰起头,看着被初升的太阳照射的这一片原野,那个有名的大镇子就在前方,在云霞烤成红色的那一片苍茫之中。前边没有人迹,没有动物的跃动,只有安静的一片。晨雾太重了,一切都隐在了浓浓的红色背面。巨大的幕布拉开之后才会见到那个镇子,我们正试图撩开它,然后径直地走进去……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5)

    有多少次了,我走近它又绕开。它有巨大的磁力,当它把我从千里之遥吸到身旁时,却又用相似的斥力把我拒绝了。这两种力量都让人无法抵抗。我发现朱亚走在前边的脚步正一点点加快,他甚至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很明显,他也被一种磁力吸住。

    4

    许予明终于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他住在二楼一个有洗漱间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妇人。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一切来这儿的客人。交通员飞脚很快离开了,宁珂却不忍离去。许予明虽然脱离了危险期,而且能够下床走动,但伤得实在太厉害了。宁珂从未见过一个人被打成这样:头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创痕。一个年迈的沉默寡言的医生每天都来诊视——他前一段也为殷弓医过伤。这位老人长了一对鹰眼,看人时令人胆寒,却有一副绵软的心肠。他说话像呵气,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给人以安慰。宁珂想为他做做助手,他说不必了。

    许予明并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细节,也不知道在刚刚接近城郊时遭遇的那一场有多么危险——港长金志的巡逻队发现了他们,为使其脱险,飞脚手下的两个战士差点丢了性命。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因为不得不使用镇痛药,离开药物就吵叫起来。老太太过来安慰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额头,他却破口大骂。当他神志正常的时候,又不停地道歉,称她为“革命的老妈妈”……深夜他睡不着,就让宁珂陪他,天南海北地扯,有时连声哎哟起来。他有一次告诉了这所洋房女主人的经历,说她原来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十几岁起就爱上了一位比她年龄大一倍的革命者。他们后来刚刚准备在这所洋房里结婚,那个革命者就被俘,接着又被杀害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独身,用献身革命来纪念所爱的人。“多么可惜啊!”他长长叹息。

    宁珂原以为他为早逝的先烈感到惋惜,接上去才知道不是——“多么好的姑娘,没来得及让男人好好爱一场就老了,瞧那一脸皱纹……”

    宁珂想起了红脸膛朋友讲过的他那些事情。但宁珂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

    一个个长夜里,许予明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故事,大部分是关于自己的。他有十几次死里逃生,所以这一次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特别让宁珂吃惊的是,眼前这个英俊的伙伴十四岁上就有过一件惊人的壮举,并从那时起参加了革命:他出生的那个镇子上住了一位无恶不作的“头领”,随意杀人、奸*女、抢掠财物,镇上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天,他不知怎么挎着篮子混进了头领午休的地方——那天中午真热,警卫大约找地方乘凉去了,门虚掩着。篮子上蒙了一条手巾,下边是几个桃子和香瓜,再下边就是两颗手榴弹。头领正呼呼睡,他猛地推开门,把手榴弹拉了弦投到炕上就跑,一直跑出镇子,跑到百里之外……许予明讲着,不时要痛苦地翻身,这时宁珂就上去帮他。宁珂发现他身上有那么多旧伤,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宁珂不忍离去,一直陪了他许多天。他的伤终于好多了,那个老医生再也不必每天诊视了。有一天为他换药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瓜子脸,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打扮非常时新。她身上有一种新女性的气息,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长得很娇很白,体态*,但也长了一对鹰眼。老太太领她进来时介绍说,这是老医生的女儿。宁珂发现正在呻吟的许予明抬起头时,目光一触到对方立刻亮了一下。宁珂皱了皱眉头。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86)

    鹰眼女医生远不如她的父亲耐心和蔼,有时说话非常生硬,好像压根儿就忽略了病人是一位绝对罕见的、了不起的勇士。她命令许予明这样那样,做出不同的姿势并用听诊器听他的呼吸和心脏,说:“差不多了。”

    宁珂发现许予明连日来安静多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爆发滔滔话语,与宁珂拉上一个通宵。宁珂向他指出这样不利于健康,但没用。有时他要把话题扯到女医生身上,说:“我看她还是相当好的。她的医术有可能比父亲好——看到了吧?她甩温度表只用三根手指捏着,而那个老同志是满把攥呢。”宁珂认为这些区别是微不足道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而且指出:“可是她好像比父亲粗暴一些。”许予明立刻有些生气地盯住他嚷:“漂亮女人哪个不这样?”“她漂亮?”“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啊!……”许予明觉得已经没有与之争论的必要了。

    有一天宁珂与老太太在花园里浇花,没有随女医生上楼。他们一起将沤制的牛蹄甲水洒在花丛基部,又用土盖上。正在宁珂用锹挖土时,他突然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一声尖叫——二楼的窗子开着,因而这声音听得非常清晰。他赶紧放下锹跑进了屋里。

    许予明静静地伏在床上,袒露着后背,女医生正往上面抹药水……他们对跑得呼呼喘息的宁珂理也不理。宁珂觉得女医生的脸很红,连洁白的脖子也红涨着。“我好像听到……”他嗫嚅着。许予明歪着脖子看看他:“刚才剪刀碰了一下。”

    宁珂明白是虚惊一场。

    可是第二天换药时,那个房间的门紧紧关闭了,而且所需时间延长了一倍。女医生离开时和颜悦色,对宁珂和老太太都点头微笑,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她那一对鹰眼闪着动人的光彩。

    夜间许予明有时主动来宁珂房间,兴奋得睡不着。他身上的伤口基本上不疼了。话题无论扯多么远,最后也还是要拐到女医生身上。他不停地赞叹:“多么帅的一个女同志啊,工作起来很麻利。腿多么长;而且,过人地温柔……真可爱啊!”

    宁珂默默地听。他忍受着难言的痛苦。眼前的这个同志、心目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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