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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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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课下了,她没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节课。课间操时她终于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个硬纸筒,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屋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我差不多没有好好看一眼。老师赶紧招呼我坐下,又让我和那个小姑娘认识一下。其实谁都认得她,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她的一口小牙齿雪白雪白,头发有点黄;一对眼睛让人惊诧——那完全是一只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里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样啊……我磨蹭着,最后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来。“啊,多好啊!”小姑娘叫了起来。

    她叫菲菲,是园艺场老场长的外孙女,一个人所周知的宝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宠坏了。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那对鹿眼从我脸上划过的一瞬有些发烫——我装得毫无察觉,只跟老师说话。老场长的小宝贝疙瘩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这天夜里我照例偎在母亲怀里。她见我不停地翻动身子,就叹起气来。

    “你今夜怎么了?”

    “我太热了。”

    母亲把被子掀开一点。我每夜睡着了都要枕一会儿母亲的胳膊,当我睡去的时候,这胳膊才轻轻抽出。我这天夜里说了梦话。“你一睡着就咕咕哝哝。”母亲说。

    “我讲了什么?”

    “谁知道呢。”

    我又睡着了,可我相信梦中喃喃自语的一切都与那双鹿眼有关。

    第二天上课间隙,我正站在那儿发呆,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里有什么呀?鼓鼓囊囊的?”“吃的东西……”“给我吃不行吗?”“……”

    就在他纠缠的时候,有个同学在一边不知怎么说起了父亲如何如何,于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问起了“父亲”,让我脊背那儿阵阵发凉。有人吆喝着: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9)

    “说说你爸爸!”

    黑子说:“他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干什么?他在哪呀?”

    还没容我回答,他就说出了一个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里开洞子不是‘穿山甲’吗?哈哈哈……”

    我咬住牙关,终于没让泪水涌出来。我只在心里小声呼唤:“爸爸,爸爸……”从那一刻起,同学们嚷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的两耳嗡嗡响。我在一片混乱当中捂着书包跑开了。

    我一直跑出校门,跑上了那条小路。荆棘划破了我的脚,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长时间,妈妈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怀抱一捧鲜花上学的事儿。除了折自家的*,我还要在那条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大蓬颤颤的、香气四溢的鲜花——比起我无尽的感激,这只是一份微薄的礼物。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鲜花。

    春天之后是夏天和秋天,这三个季节都有可爱的花朵;而冬天对我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我会永远记得春天又一次来临的狂喜——满岭,不,整整一片旷野上都开遍了鲜花。这简直不是别人的事情,不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隐藏,而是无边的大地在与我一起欢呼。这隐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为它写在了无边无际的野地上。我的采摘啊,我的不倦的采摘啊……那些日子里我总是在老师的屋里待到很晚,总是听她读书、弹那架风琴。

    有一天夜里,她像过去一样送我出门,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滩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压了一个沉沉的心事。分手时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我像过去那样靠在她的胸前。当她挨上我的额头时,我的脸庞变成滚烫烫的赤铁……

    两天之后,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带着露滴的*用纸包好,往校园赶去。

    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的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一会儿,只得失望而归。

    第二天那把大锁还在……这样许多天过去,这里一切照旧。

    我的心开始慌跳。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人。那束花蔫在了书包里。老师啊,你即便回了很远的家里,即便离开,也该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底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再也没有出现。

    那束花在书包里化为了粉屑。

    小路

    1

    一条小路在我眼前蠕动、摇晃……时间飞逝而去,仿佛只一眨眼,当年在这条小路上奔波的少年已届中年……临近黄昏的下午,我掮着背囊,一路风尘奔向平原。走啊走啊,不舍昼夜,仿佛要一口气抵达这片陆地的尽头——当我悬崖勒马般止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正踏在这条童年的小路上。

    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了一样,我一直向北,走入了那片小小的果园。先是在了无痕迹的茅屋旧址徘徊,然后又一口气翻过沙岭。我在寻找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夕阳下望去,那排红砖瓦房的屋顶依然美丽夺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儿的一切竟然形同昨日:我心中此刻泛起的是那遥远而又切近的一幕,是当年音乐老师的那间小屋。至此,我再也无法驻足,无法停留,甚至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流连和耽搁。当我匆匆赶到了那一排法桐树下时,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让我惊讶得差点喊了起来——我又一次听到了,真的,就是它。

    那是琴声,一阵风琴声!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0)

    我凝神呆立了片刻,竟被它直牵着大步走去,直到不顾一切地拥门而入——屋内是一架风琴,一位女教师正在弹奏——她被猛然闯入者惊呆了,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向我……这目光,这就是当年的那双目光啊,它这么熟悉,它直直地盯着我。

    面前的女教师二十多岁,身材、脸庞,甚至是说话的声气,都活像当年的那个人!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间小屋,屋里的摆设,包括桌上水瓶中的那一束鲜花,一切都恰似当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孟浪表示了歉意。可我又没法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只是说:实在对不起,我是急着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以为,我找错了……

    “您找谁啊?”

    “她是、是我的音乐老师……”

    她好奇地倾听,渐渐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叫肖潇的人,她是今天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老师——音乐老师。

    那天我没有马上走开,好像在屋里没有来由地磨蹭了一会儿,甚至有些极不得体的询问:问她的来历、这儿的一切。原来她是从一个大城市来的毕业生,已经在果园子弟小学工作了两年。可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举止,都与当年的那一位如出一辙。这该不是幻觉吧?我甚至想:天哪,瞧今天,瞧这平原上的一切,它原来宿命般地存在着,这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一个奇迹啊……我最后就这样怀揣了一个难解的谜,慌慌张张地退出了。

    我住进了园艺场招待所,那儿离小学不远,暮色初起时,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风琴声。这琴声会让我恍若回到了当年,让我一次次从屋里走出来,向那个方向久久眺望着……林中小路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野花,我忍不住弯腰采摘起来。蓬蓬的一大把香气逼人,摇颤不已,让人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有时我捧着花束会一直往前走,当一次次走到那一排校舍时,终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我站在了那扇小门跟前。只是这一瞬间才让我怔了一下——可是再犹豫下去似乎显得更傻了。我开始笃笃敲门。没有回应。也许她不在更好。可是那扇被雨水淋得发白的门板恰恰缓缓地打开了……“啊,是您……”面前的肖潇脸颊一下变得绯红。我慌慌点头,嗫嚅着。

    她请我进屋。我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桌上那一束鲜花——老天,桌旁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我,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一双鹿眼!

    这个场景让人猝不及防:又是一次时光的重合,又是宛如昨天的一幕……

    眼前这个小女孩叫唐小岷,与当年的菲菲从年龄到长相都十分相似——不,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光真会开玩笑啊,它竟然能够、它正在把当年的一切重叠/复制在面前!

    我在园艺场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过得真快。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去叩响了那扇门。园艺场的人开始注意我了,在他们眼里这可能是一种暧昧的造访。而在这间屋内,随着几天过去,我和肖潇已经可以放松自如地交谈了:我们谈城里、大学,像一对交往了许久的朋友。我从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一个地质研究所,因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地质人。在大学的每一个假期里,我都身负背囊穿行在山区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经提前置备了一个地质人的全部行头。可是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质所里我才知道,这儿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离开城区。我眼看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总算找个机会挣脱出来,来到了一家环境宽松的杂志社——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甩开长腿奔波了……肖潇对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几分钟里弄懂什么是“正长岩”、“霏细玢岩”之类,听到“帐篷”两个字就眼睛发亮——我想无须解释她就会明白,那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浪漫,甚至一点都不。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1)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这个难忘的季节让我多年来第一次变得心无阴霾。我在园艺场一连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开始寻找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无尽的徘徊,永无结束的长旅,似乎注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滞留啊。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当然少不了去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仔细辨认路旁的一切……

    我说过,我们的茅屋已经再无踪影。可是当年护园人的那幢泥屋还在,它已经加了瓦顶,变得更加结实,里面仍然住着当年的那对夫妇:老骆和达子嫂。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如今收养了一个叫骆明的男孩,长得高高爽爽,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发出了惊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当年一样每天从沙岭上来去,踏着我当年踏出的那条小路上学。我每当在这条路上与他相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脸庞像红苹果,一双眉毛微微上扬——声音清脆晶莹,那是少年才有的美声……几天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小果园走来的这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登上沙岭,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骆夫妇把我当成了归来的亲人。达子嫂说:“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里多好啊!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热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着骆明,手扯孩子的双手,像拥抱自己的昨天那样,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2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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