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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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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她们这样议论时,我喊着:“……快,爸爸!”

    妈妈和外祖母奔过来。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亲放到炕上,又费力地从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团破网。外祖母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瞪着两个抬父亲的人,又看我。妈妈扑到了父亲身上,她没有哭。她只是叫着爸爸的名字。两个抬网的人说:“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没人理他们。我僵在了那儿。外祖母问:“怎么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块儿啦?”

    我点头又摇头。

    “你不在海上吗?”

    我点头。

    “这是怎么啦?”

    我撒了一个平生最大的谎。我哭着说,我也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为什么惹了那一帮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当时没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一生都没有机会说了。我没有这个勇气,只觉得自己可恨可耻。我没有讲,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辈子。

    那天妈妈也问了我,我还是没有讲。

    妈妈好像第一次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呵斥我:“这么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边,眼看着你爸让人打成这个样子,最后什么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朝霞。我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自责。我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活在人间。

    妈妈让外祖母去请镇上的医生时,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气跑到了镇子上,把医生请了来。

    ……

    一连十几天医治,父亲总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汤药。外祖母要到海滩上采草药,把它们在臼子里捣碎,敷到父亲的伤口上。外祖母带着我采药,弯腰在灌木丛中寻找。她把草药揪起来,把沙土揩净,放到衣襟里兜着。

    又是十几天过去,父亲的病好了一点儿,能从炕上坐起来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还要妈妈给他喂饭。他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暴躁——过去他生病时妈妈一动他就要骂,甚至还挥起拳头。也许这回他身上的力气耗尽了,也许因为别的原因,反正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甚至有点儿温和。妈妈问他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他冷笑一声,只字不说。他大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进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张大嘴巴照镜子,见我进来赶紧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脱了两颗牙齿。原来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从嘴里流出来的。他看着我,想跟我说点什么。于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问。

    这样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整整一个秋冬都躺在炕上。后来的日子他总算能够自理了,但还是不能出工。春天来了,田里忙了,离我们很远的那个小村又派人来喊他出工了。母亲哀求着,历数着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

    村里人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弓着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让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属于我和她的、永生难忘的可怕的夜晚……

    我在小果园里走着,在大李子树下一动不动——李子树下是那口深深的砖井,我伏在井上看着。我想如果闭闭眼睛也就落进井里了,那时候一切都会消失……我真想为那个羞耻的夜晚去死。我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体开始往一侧倾斜了,接着就该是扑通一声,是挣扎,是度过那个人人害怕的关头——永远安静地睡去、消逝……可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涌上来:如此一来我就会把这果园里惟一的一个甘泉弄脏——而它是所有的果树、还有茅屋里的人的生命……我赶紧睁开了眼睛。天哪,只差一点儿我就跌进井里了。我后撤了一步,一眼就发现了大李子树沉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生在茅屋里——而一个在茅屋里长大的少年不配享有巨大的幸福。那个夜晚只是给了我一个警告。它让我永生记住:你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少年,你如果不能够与小茅屋一块儿承受,那么就将有加倍的惩罚落在你的身上……

    我又在那条小路上徘徊了。我仰起脸,眼眶中没有一滴泪水——我今后再也不想哭了。

    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不爱。可是,究竟是什么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过失?我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将没有办法解脱——即便真的与我的鹿眼一起逃走,也没法挽救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就因为父亲,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也许我今生都没法拥有;我咽下的应该是永远的苦汁。

    原来我从生下来,一个可怕的命运就被先自规定了。

    这就是我在那个夜晚得出的一个结论。

    4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告别前的最后一面。分开之后我们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音讯隔绝。这当然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它真的就要发生了。显而易见,这不是因为我的胆怯。

    我必须离开了,而且要赶快——起因是有个极其可怕的消息迫近了,它关系到我和我们一家的生死存亡。爸爸妈妈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就是让我快快逃开……

    在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之后,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将怎样活下去。我大概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已经经历了死亡和再生……所以,我今天才有勇气站在这儿和她告别。

    她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最终还是让她一句句听下去、让她明白。她把脸庞贴在我的左胸那儿——这样她可以离一颗心更近一些。可是我一动不动。

    “……”

    “菲菲!”

    “你告诉我:你一定会尽快回来,一定会——因为谁也不能把你掳走,就是旱魃也不能……”

    看着这双火热的、鹿一样的眼睛,我无言以对——世上的确有一种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可以把我推向深渊——它比旱魃更可怕。我心中的自尊和苦难、恐惧和复仇、感激与责任……各种各样费解的东西全掺在了一块儿。这就是一个儿子长大之后所必要感受的一切。我真害怕,我感到羞愧,也对不起你——我这样想着,但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双鹿眼一直看着我,最后说:“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我仍然没有吱声。

    她又说:“那个人,我是说你走了以后,他还要欺负我……”

    我看着天边的流云。

    菲菲流下了眼泪。她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扭着,像要把我的肩头扯破。我抓住了她的两只手,直到她喊痛——我的手凝聚了多么大的力量……我说:

    “菲菲,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因为这太危险了——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

    “那些人已经发誓了: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打死我的父亲。海边那个夜晚只是第一次,那是给我一个警告……”

    “啊,天哪,天哪!我们怎么办哪……”

    我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害怕说出。显而易见,只有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是我们携手逃离之日。但我不能说,不能说……我咬着牙关,最后告诉她:

    “我要到南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反正我会走很远,走到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地方。等我安顿下来,不,等到那一天,我才能回来领你……”

    “哪一天?”

    “……”

    “你说啊!”

    我浑身发冷。可我还是不能说出“父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你不会忘记你今天说过的话吗?”

    当然不能忘记。我想忘记也忘记不了。

    我们分手了。

    我与一双鹿眼分手的同时,也与亲爱的平原分手了。

    ……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

    第一章

    阿雅

    1

    她的发梢泛出一种淡黄色。我逆着太阳光线去看,发现她头发的边缘闪着大团的金色,垂落在颈上的部分拳曲成一个个圆弧,光闪闪金灿灿的……她的长颈那儿给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领衫外边的肌肤。只待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着坐在一起。开始谁都不说话,待上一会儿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当然是我,终于稍稍活泼起来。我大胆地触动她滑爽的浓发,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这时她的颈部会轻轻仰起一点儿,眼睛也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她没有责怪和反抗。这是多么适合亲吻的时刻啊。

    可那会儿还不行。当时我们好比两台拒绝发动的机器,绝不能随便触碰敏感的开关。电是有的,强大的电流让人浑身战栗,在我们的周身剧烈旋转,这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春天已经深入了。这儿是学校一处废弃的饲料场,是前些年大学里学农学工的时候留下来的,如今只有旁边那几间空屋、屋外几个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条水泥台阶,我们就坐在上边。垛子散发出的气味很好闻,那是浓烈的干草味儿和一点点腐木味儿。这让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时分看满天的星星,无拘无束地说点儿什么。我们离得近而又近,我甚至闻得到她头上颈上散发出的甜味儿。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不会错。不过她身上究竟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对我倒还是一个谜。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干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祸。不知这个废弃的柴垛旁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虽然干干的却仍旧发绿的那种。这才是要命的东西,它散发出的香味是无可比拟的,一个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这种气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钻,让肺叶发痒,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异的冲动。我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搓动起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后来略一犹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头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当我的目光触到她的颈窝、看到隆起的乳廓时,同时也预感了某种大难来临般的恐惧。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两行长泪。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来……

    那是一种少年的气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怪癖,迷恋干草,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想没完没了的心事。那时心事多,孤独少年嘛,总有没完没了的心事。有一阵不是失学就是逃学,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望着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个草寮里,那是园艺场里一处护园人的临时住处。那天正好护园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个戴了黄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样的,给我水果吃,还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气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园艺场的会计,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一种烟草的气味,但我从来没见她抽烟。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当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儿时,我就挣脱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几次,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黄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当时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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