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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光流年 下-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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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百岁对着司马笑笑说,我弟媳妇就是生不出娃儿的头。 



  司马笑笑说,我去找我妹夫让他快些去。 



  梅梅把司马蓝和四十的头从她胸前推开了。 



  日光砰地一声照在了司马蓝的眼睛上。蓝四十的小手从他的手里像几根绳头样抽走了。他眼前立马一片甜味淡淡的哀伤,感到了嘴里空空荡荡,手里也空空荡荡。一个世界都空空荡荡了。他望着被母亲抱走的蓝四十,蓝四十也睁大眼睛望着他。四十娘的脚步就如船一样朝蓝百岁那儿划过去,把他和父亲留在了身后的河岸上。 




  他立在父亲身边,就如栽在那儿的一棵不结实的小桐树。 



  ──你家老四叫啥呀? 



  ──还没起下好名哩。 



  ──叫蓝吧,我们蓝家好生女娃儿,不定他一叫蓝,就给你家唤出来一个女娃呢。 



  他们就到蓝百岁的身边了,一家失急慌忙地往那先生了脚的弟媳妇家里走去了。父亲司马笑就去村里找接生的姑夫村长了。司马蓝独自立在那片空地上,看见前崖下的那两个猪崽还在拱奶吃,那母猪还是闭着眼,一脸红的受活在脸浮动着。这时候,从村里十字路口的碾盘上又一次传来了红汪汪的叫。 




  ──村长,你在谁家忙呢,我媳妇说你不在床前立着,她就是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孩娃生出来────村长──拐子叔──你在谁家呀── 



  第五十五章 



  阎连科 



  葬埋村长那天天气格外好,冬日的阳光把黑棺材照得又黑又暖。 



  抬杠的村人们把穿了一冬的棉袄都脱了。 



  第五十六章 



  阎连科 



  拐子村长杜桑的脚步在三、四月间忙得满街响。他提着他那一兜白亮的镊子、钳子、剪子和不断地兑着开水、烧酒的酒精瓶,紫药水,从这家出来又拐到那一家。他那把又细又长的剪子似乎从来没干过,剪脐带时擦上去的药水和脐带上的羊水在剪面上留下的暗黄,一天到晚散发着青白的酒气和枯黄的羊水味。树木发芽了,村落里汪下了深绿色。榆树上的榆钱儿,一串串地在天空闪着银白。泡桐在没长的叶子时,就把蒙了尘灰的葡萄似的桐骨朵举在枝头上,三朝两日之后,嗽叭一样粉淡的花儿就乐呵呵地把天空塞满了。柳树和杨树,把灰白色的絮儿飘得到处都是。到了夜深人静,能听到一团团絮球在窗前溜着墙跟的滚动声。而在白天,村落的宽胡同狭巷,则流动的冬雾一样流着白色的杨花柳絮。你走在路上,柳絮杨花便飞进你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你正要张嘴说话,告诉对面的来人说谁谁家女人生了,谁谁家女人难产,谁谁家生了一个怪胎,谁谁都过了生日半月连肚子还没痛,可话还未及出口,一团絮花就飞进了你的喉咙了。村长的裤管上总是沾满着尘土和柳絮,接生的双手上腥气扑鼻,指甲缝里的子宫血整日间红红润润。这是生育的好季节。男人们总是在头年春末夏初安排床上的事,让女人来年春天大生产,或是头年秋末初冬农闲时在床上疯颠忙乎,让女人来年生产在秋天的气湿里。这两个季节生娃儿,不受热酷,不受冷寒。女人们坐在月子的时日里,虽还依旧烧饭,依旧缝缝洗洗,却是免去了许多罪苦。坐月子不受罪就是男人托手送给女人的福。还有接生就像锄地一样熟练的拐子村长,你就是孩娃横在肚里,他也能把你的孩娃头重又扭到子宫的大门口。女人们都想生在三月四月间。女人就大多生在了三月四月间。三四月间小麦刚刚挺直猫了一冬的身子,男人们就在家里等着生儿育女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村长就一家一家跑着,剪着孩娃的脐带,或给将生的女人说些各自该注意的事项。村长走到哪家,哪家的门前就会跟来一串断奶的娃儿。他从那家出来,孩娃们就涌进那家的上房。如果女人还没有生娃,可她的奶子已经胀鼓得不能再胀鼓,他们就轮流把那胀奶吸了。如果村长刚给孩娃剪了脐带,那孩娃连眼都还没睁开,还不知道世界是如何一番模样儿,就是天生的知道吮奶,也是一口两口也就饱了,剩余的也还得由他们吃去。有些时候,他们不去,女人们就把多余的奶水挤在碗里,放在桌角,等着他们的到达。他们能闻到一种浅红的气息,就像河滩草地的花味,半含了水草的腥藻,在春天的清新中,显得格外独特。谁家的这种气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就是谁家的女人将要生孩了,他们便可以一连半月朝着这家讨奶吃,如果这气息忽然间浓浓烈烈,如从那门框泄出的一条河,他们就知道这家的孩娃终于出世了,他们不能再讨吃几天奶水了。那奶水要留给刚刚问世的孩娃了。那气息是女人的羊水味。村长往谁家走谁家就有半腥半甜的羊水味。他们可以不再跟着村长的脚步了,有几天村长不在村子里,村长和村人们一道锄地了,他们就跟着那羊水的气味寻奶吃。在家吃了饭,在村街上玩耍着,饿了就跟着羊水的味道走,奶水就十有八九会流在他们的肚里去。日子如这季节四溢的绿叶花香呢。蓝四十学会走路了。蓝四十在村街上爬了几天,就会踉踉啮跄跄走路了。她会走路的当儿司马蓝就总如哥一样扯着她。他扯着她的手总如握了团煮熟个瓜,在她家门口、自家门口和村里的十字路玩耍一阵,她娘就从家里走了出来,把他俩叫到没人的地方去,坐在一块石头上,撸起衣服,背着别的孩娃,把奶子一个嘴里塞一个。吃着她的奶儿,他仍然一个手拉着四十的手,共同在那奶子间游动着,另一只手扶着那藕白的奶袋,就如托着装了半袋温水的皮袋儿。一天,他们在村口的牛棚边上吃着奶,司马笑笑就从田里回来了,他到那儿拍拍身上的灰,坐下吸了一袋烟,和四十娘说了一阵叶绿花香的话,四十娘就把他俩从胸前推开来,说去跟别的孩娃耍去吧,就和爹进了牛棚边的草屋里,好久一阵才出来。出来爹就下地了,她就回家烧饭了。后来她天天那个时候到牛棚前边来给他们喂奶吃,爹就天天那个时候回来拍拍身上的土,坐下吸袋烟,等他和四十吃够了奶,他们就去那存牛草牛粮的屋子里,忙一阵走出来,一个下地去,一个回家烧饭去。先从牛屋先走出来的总是爹,他在牛棚前村里村外看一阵,咳一声,她才从屋里走出来。这样十天八日之后,有次爹从田里回来她就说,不行哩,我身上来红了。爹说那就算了吧。爹说算了时,声音又低又沉,仿佛丢了一件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样,伤心得天昏地暗时,四十娘就一副对不住他的模样儿,把奶子深深地往司马蓝和蓝四十的嘴里塞,让他们吮吸得雨落水流,一村都是她奶水的白香味,直到奶水干了,嘴唇麻了,自己把头从她胸前拉出来,看见爹和四十的母亲目光里,都深含了暗凉的哀伤。爹说,会怀上吧,她说,会哩。爹说,应该是个男娃。她说,不是也不怪你。爹说,以后就不再见了?她说不见吧。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欲要走时,摸了四十的头发,像摸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贵物,缓缓慢慢,至尾,手又滑到了四十的脸上。四十就盯着那手,又盯着娘的脸。她娘便有了情动,看着别处,说还是把老四的名字叫个蓝吧,会招来女娃,也是你我一场露水的念记。爹就说,那就叫司马蓝吧。又说我看这四十的皮嫩眼好,长大了准就水灵,将来让她嫁给蓝娃算了。她说,我愿意,可得给她爹说呢。爹就把手从四十的脸上抽走了,像抽走一件被人穿了的衣裳,眼里隐隐蓄下一丝青仇,说我迟早得当村长,当了村长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了。之后从村外传来了牛的叫声,听到牛蹄的得得,像大锤敲在石上一样的响着,爹便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由近至远,在黄烂烂的日色中,身子像流水中的浮物,摆过村前的一排槐树,在小麦地里消失了。四十娘的眼泪,这个时候零零碎碎落在地上,在脚下砸出一片豆坑。以后的日子,果然不见了爹再来这牛圈边上,也不见了四十娘来这儿给他们偏奶。他们仿佛经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情事,每每他从家里翻山越岭样跨过门槛,避开三个头大身小的哥哥,来到村子中央的碾盘边上,一岁零两个月的杜柏准就等在碾盘下面,手里不是拿一根柳木棍玩,就是拿一圈从木桶上退下的铁环转着。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杜桩,他们一色儿一岁上下,一片蘑菇样绕着碾盘生长,在空地上随便如何把时光在手里玩耍一阵,蓝四十就如期而至地从家里蹒跚出来,有时跟了她的姐姐五十,或者六十,再或七十,有时她就独自摇着走来同他们一道耍了。也就几天光阴,如一夜间秋风落叶,家家都秋黄一片样,村里人人都知道他取名叫司马蓝了,和四十订了娃娃亲呢。所以她走来时候,大人和那些称哥称姐的孩娃,便都嘴角挂着讪笑,说蓝,你媳妇来了,快扯着她的手去。他就去扯了她的小手。大人和大的孩娃,就都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也就下地去了。他就领着她去寻那生儿育女的女人讨奶。羊水的气味,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线红色的腥鲜,在阳光中闪闪灼灼,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引到哪对雪白的大奶面前。他们不怕挨饿。他们总能找到奶吃。村里怀孕生孩娃的女人每家都有一个。不管女人们是干啥儿,下地干活,到沟下洗衣,在门口淘麦纳鞋,凡是女人就都挺着肚子。下地的女人,肚子大都刚刚挺拨起来,像吃得过饱一样,肚子虽然大了,奶水却还绝然没有。下河洗衣的女人,多是怀孕了五、六个月或七八个月,离生育还有一些时日,奶子已经如细面蒸馍样发了起来,可奶水也还依旧如悬壁上的渗泉一样,不抵吃喝一口。只有那些只能坐在门口半天不动、或淘或缝的女人,已经是生在眼前,奶子已经胀得疼痛,你站到她的面前,她会说快来呀蓝娃、四十,你两口儿来吸吸我的奶水。这就有了一顿甜美。那个季节,真的是不曾饿过一日,且槐花也能当饭。桃红李白过后过扣,槐树上白汪汪地如擎着一树冬雪。领着男娃女娃到那树下,或者被大的男娃女娃领着,站在沟崖的边上,槐花的香味便火辣辣地烧着鼻子。伸开胳膊,从树上拽下几把,就吃得肚子胀了。渴了就回村寻奶或者喝水。那天日落时分,大街上有风吹着,没有哪个快生的女人坐在门口,司马蓝就到胡同口前立下,把鼻子伸到胡同里吸吸,不见那腥红的鲜味,又到村子中央抽抽鼻子,再到村后一条胡同树下,最后在村西的风口上,他用心把槐花的雪白香味从春天的空气中推到一边,又把香椿叶和皂角芽的嫩青酷香放到鼻子一侧,最后就从牛圈、猪圈、羊圈混合的黄色气味中,找到了一丝那熟悉的半红半绿、类似水血相混的羊水味。他把蓝四十和杜柱叫过去,扯着四十的手,让杜柱、杨根、柳根都跟在他们身后,逆着落日中的微风,绕进一条胡同,那熟悉的一线气味就显得粗壮浓烈了。他们跟着那气味跑起来,拐过墙角,换一道胡同,甩掉几家院落,最后到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家门前时,那气味就不再是绳样一股了,而如泼在地上的水样一滩。他们在门前呆立一会,这才忽然发现那一天杜柏并没有跟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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