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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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　
　　我们的爱情．．．．．．．．．．．．．．．．．．．．．．荆　歌
　［报告文学］　
　　原子弹往事．．．．．．．．．．．．．．．．．．．．．．梁东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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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米．．．．．．．．．．．．．．．．．．．．．．．．．飞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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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淹没在时代里的父亲．．．．．．．．．．．．．．．．．．曹多勇
　［直言］　
　　曾经沧海难为水．．．．．．．．．．．．．．．．．．．．李国文
　［往事］　
　　迟到的悼念．．．．．．．．．．．．．．．．．．．．．．陈世旭
　［文学拉力赛传真］　
　　“《当代》文学拉力赛”第五站冠军揭晓
　　“《当代》文学拉力赛”第五站评委评语
　　“《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原创专号冠军揭晓
　　“《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原创专号评委评语
　［编读往来］　
　　看《当代》．．．．．．．．．．．．．．．．．．．．．．李云雷
　　《当代》二〇〇四年总目录
　　重要启事
我们的爱情
荆　歌　
　　荆歌：１９６０年春生于古城苏州。在照相馆、中学、文化馆等单位工作过。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和小说集《八月之旅》、《牙齿的尊严》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长期居住在苏州郊外小城吴江。　
　　　
　　三个艺术家　
　　　
　　皇甫卫星学的是中文，毕业于师专中文系。那是制造语文教师的机器。他当教师的第一课，教的是《〈东方红〉的故事》。课文说，李有源是陕北一个苦大仇深的老乡，有天早上起来，看到东边的天空太阳红彤彤，就很有些感慨，觉得这太阳就像领导人民翻身得解放的毛主席。于是他根据一首信天游的曲调，重新填词，变成了今天时代的最强音《东方红》。其实有关《东方红》，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皇甫卫星离开教师岗位后，大约是在二〇〇一年的秋天吧，省报副刊协会举办了一次笔会，组织大家去革命圣地延安参观学习。在延安，皇甫卫星了解到，《东方红》这首歌，原先是歌唱刘志丹的。后来刘志丹牺牲了，不知哪一天，又改为歌颂人民大救星毛泽东了。既然这样，那么《东方红》还是李有源写的么？是李有源为歌颂刘志丹而写的呢，还是李有源把歌颂刘志丹的歌改成了歌颂毛主席？在当年，也就是皇甫卫星当语文教师的第一年，第一天，他教第一堂语文课的时候，这些疑问是并不存在的。《东方红》是陕北老乡李有源填词的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课文是这么说的，皇甫卫星也是这么教的。他面对教室里五十九双纯洁明亮的眼睛，和一双略有内斜的老眼（听课的教导主任），把课讲得声情并茂，好像他就是陕北老乡李有源似的。在这第一堂课上，皇甫卫星不仅讲得生动而充满了感情，而且唱了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皇甫卫星一炮打响。他的第一堂课，不仅受到了学生的热烈欢迎，还博得了教导主任的好评。学生欢迎他，一是因为他是从城里来的，脸白，看了新鲜；二是他上语文课还唱歌，显得十分轻松有趣。教导主任的评价是，皇甫老师基本功好，普通话标准，板书整洁秀气，课堂气氛调动得好，总之是为自己的教师生涯开了一个好头，如果继续好好努力，前途无量。皇甫卫星当然很高兴。但是，他有点不太明白教导主任所说的“前途无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成为优秀教师受到表彰，还是日后升官成为教导主任，甚至校长，甚至教育局长？　
　　皇甫卫星到北垛中学，只上了一堂课，就确立了他优秀教师的地位。教导主任的评价，是权威性的评价，能直接影响校长的评价。事实上，校长在一次新学期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在没有经过亲自调查研究的情况下，就采纳了教导主任的意见，宣称：“皇甫卫星老师的到来，将使我们北垛中学的师资队伍水平更高，实力更强，因为，皇甫老师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校长还说，希望全校教师都能像皇甫老师一样，在业务上提高自己，充实自己，要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就得先有一桶水；要使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要无愧于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甘愿做一支蜡烛，烧了自己，照亮别人；立志做一位辛勤的园丁，为祖国培养出建设美好明天的栋梁之材。　
　　比皇甫卫星早一年到北垛中学任教的，有一位美术老师。与皇甫卫星同时到北垛中学当老师的，是一位音乐老师。美术老师是自学成材的美术老师。也就是说，美术老师华觉民并没有进过美术学院，甚至都没有经过正规的美术训练。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当好一位美术老师。一则，北垛中学在华觉民到来之前，根本就没有美术老师，甚至都没有美术课。上面一直强调，中学生要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这“美育”里头，就包含了音乐和美术。那么没有美术课怎么办？上面来检查，学校就临时设一堂美术课，给上面看看。没有美术老师怎么办？教导主任只好亲自上。他挑灯夜战，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座雄伟的北京天安门，是从一本《黑板报报头资料》上临摹下来的。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也出于对北京天安门的崇敬，教导主任生怕画走了样，细心地打了格子。在被临摹的天安门图案上，和将要画出天安门的白纸上，分别打上了方格子。他一直画到天明，才把天安门画出来。还着了色，宫灯、红旗，还有左右两条横幅标语，都细心地涂上了红色。第二天，把这画儿在黑板上一挂，就让学生照着画，算是一堂美术课。　
　　华觉民来了之后，北垛中学就算是有了正式的美术老师了。华觉民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他学的是物理，他是一个教物理的，但他自学绘画，并已达到一定的水平，正好可以人尽其才，填补学校的一项空白。华觉民最先是用碳精粉画照片走上习画之路的。他给黑白照片打上细细的九宫格，然后用碳笔，和蘸着碳精粉的棉花球，在同样打着九宫格的铅画纸上，十分逼真地画出照片上的人像来。他画毛主席像，画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画朱德总司令，画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鲁迅，画郭沫若，画电影演员白杨、张瑞芳、祝希娟和孙道临。当然，他也画一些熟人，亲戚啦，朋友啦，还有，村上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需要死者的大幅照片，于是就请华觉民画照片。经过一段时期的画照片之后，华觉民又自学国画。他画水墨花鸟、画竹子、画明虾，后来又画葡萄、菊花，还有雁来红。　
　　华觉民在方圆百里之内，是很有名的一位画家。首先学生们崇拜他，觉得他能把照片上的人画得如此之像，水平超过王冕和唐伯虎。学生们回家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华觉民的名气就越来越大。谁家家里盖了新房子，农民家长都会委托子女邀请华老师。请他去的目的，是要让他帮助画画儿。画儿绘在新居的灶台上，有蝙蝠，有橘子，有寿桃，有云，有亭台楼阁，都是一些吉祥的图案。华觉民有一套绘灶的工具，随身带着。笔啊，颜料啊，就像手枪和子弹夹一样插在腰间的皮带里。他精神境界很高，完全是义务为农民服务，从来不收任何费用，反要倒贴颜料之类。当然，每次绘灶，他都会受到最高规格的款待。鸡鸭鱼肉蛋，还有新鲜的蔬菜和农家土特产。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一般都是绍兴黄酒，装在热水瓶里，三瓶五瓶地拎上来，倒在大海碗里，喝得脸红脖子粗。可惜的是，华觉民不会喝酒，他只要喝几口，就会从头红到脚——谁都不信，一个人喝了酒之后会红脚，但华觉民是真红。把鞋脱了，袜子脱了，就谁都相信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几口酒下去的华觉民，连脚趾头都是红的。　
　　华觉民不仅不能胜任喝酒，而且还不会抽烟。有一次，他表示要学习抽烟了——其中原因，是因为他去农民家绘灶，人家总是以烟酒待之。他既不能喝酒，又不会抽烟，显然损失太大了。要知道，许多匠人，木匠啦，泥瓦匠啦，原先并不会烟酒，都是当上匠人之后才学会的。既然是白抽白喝，那不抽就是白不抽，不喝就是白不喝了。华觉民这个业余的行当，也是一种匠人的行为，姑且称之为“画匠”吧。华觉民的第一支烟，是在厕所里开始的。厕所里一支烟，快活似神仙，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臭烘烘的厕所里抽一支烟，就闻不到臭了。那又怎会“快活似神仙”呢？排泄原本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臭，快感就打折了。现在有了烟味的掩盖，臭没了，只剩下快乐，那就是快乐百分百，当然似神仙了。但是华觉民才抽了两口，头就晕了。他蹲在坑上，晃了两晃，差点儿跌进粪坑里去。音乐老师郁磊说，这叫做“醉烟”。华觉民说：“光听说有喝醉酒的，还有醉烟？不是你编的吧？”郁磊说：“你真是孤陋寡闻，醉烟比醉酒更难受，要睡两天才能完全恢复。告诉你吧，还有醉茶的呢！要是喝浓茶醉了，得睡一个礼拜！”　
　　因为不能抽烟喝酒，华觉民后来就把皇甫卫星和郁磊两位同事拖上。那两个人，跟着他去，就是为了帮他喝酒抽烟。华觉民蹲在灶边绘画的时候，皇甫和郁磊二位就在一边或站或坐，抽着华觉民手艺换来的烟。到了开饭的时候，这两个人，总是喝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把华觉民反衬得灰头土脸的。有的乡亲为人比较大度，对三位老师都很热情。虽然很显然绘灶的只有华老师一人，其他两位，只是来看的——说得难听点，是跟着来吃来喝来抽的，但乡亲们还是一视同仁，华觉民有的待遇，皇甫和郁磊二位都有；华觉民享受不了的待遇，比方说抽烟喝酒，皇甫和郁磊二位也有。但是有的乡亲就不同了，他们见来的三个人，只有华觉民是在任劳任怨地画，蹲在新灶边上，半天都不直起腰来，而另外两位，游手好闲，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是站在那里叉着腰，就是坐在凳上架起二郎腿。非但不干活，而且烟抽个不停，茶喝个没完——茶喝得多，自然尿也多，这个人去了茅厕刚回来，那个人又去了，走马灯似的，像寄生虫一样。乡亲就看不惯了，心里有气了。但有气也不便发作，因为这两人是跟着华老师来的，华老师这么辛苦，画儿画得这么“鲜灵”，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吧。但是到了用餐的时候，乡亲就做了点手脚，一只红焖猪蹄上来，好肉都夹到华老师的碗中，差一点的肉，还有骨头，就夹给皇甫和郁磊二位。皇甫和郁磊因此受不了啦，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他们自问：“你就是跟着来吃的么？你的嘴真那么馋么？显然你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人，还有脸在这里吃下去喝下去么？”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因此起身要走人。华觉民自然是心领神会，觉得主人家这么做，也确实有点过分。因为人是他领来的，是他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