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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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卫星松开了朱滢滢的手，心想，她早已不是处女了。她还这么说，还暗示个屁呀！她以为男人都一个样啊？约她出来，就是想搞她呀？她真这么想么？皇甫卫星在委屈的同时，对她有了一丝鄙夷。他瞥了她一眼，想从她的脸上，或者身段上，看出一点儿淫荡的痕迹来。　
　　观前街的夜市上，可以说应有尽有。既有吃的，烤肉串啦，榨甘蔗汁啦，爆米花啦，烘山芋啦，糖炒栗子啦，桂花酒酿小圆子啦，小馄饨啦，焐熟藕啦，五香豆啦，奶油西瓜子啦，芝麻切片啦……又有玩的和日用的。皇甫卫星和朱滢滢两个，手拉着手，东看看，西逛逛。朱滢滢买了一包奶油西瓜子吃，吃了几颗，她就包起来不吃了。她怪自己吃瓜子的水平不高，其实是嫌麻烦了。皇甫卫星则提出来，要吃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吃这个。朱滢滢则说，她夜饭吃得那么饱，哪里还吃得下小圆子！不过，她说，你吃，我陪你。皇甫卫星说，那就算了！朱滢滢不答应。她说，这碗圆子，她来请客，她请皇甫卫星吃，他就一定要吃。两个人于是在小吃摊前坐下来，要了一碗。　
　　皇甫卫星吃了两口，连说好吃。然后舀了一勺，送到朱滢滢嘴里。朱滢滢咂了咂嘴，觉得太甜了。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喜欢吃甜的？皇甫卫星说，他一吃甜食，心情就好，心里觉得特别温暖。他说温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滢滢一眼。　
　　吃剩最后一点了，朱滢滢夺过调羹，喂皇甫卫星吃。她翘着兰花指，把调羹往皇甫卫星嘴里送。皇甫卫星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看看四周，好像别人也并没有注意他们。于是他一脸陶醉的样子，微闭着眼，享受着朱滢滢的服务。　
　　吃完圆子，继续逛。皇甫卫星说，他觉得脚有点酸了，很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哪里有坐的地方啊？朱滢滢说，这街上，到处都是两条腿的人，就是没有四条腿的凳子。皇甫卫星就拉着她往边上的小弄里走。进了小弄，到了幽暗僻静处，他就把朱滢滢抱住，开始吻她。朱滢滢说，你不是累啊，你是坏啊！她和他接吻了几下，就拉起他的手，重新向观前街的灯火阑珊处走。我们还是逛逛吧，她说。但皇甫卫星却要把她往黑巷子里拉。朱滢滢不肯。两个人就这么拉来拉去。　
　　最后皇甫卫星生气了，松开朱滢滢的手，自顾走了。而朱滢滢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皇甫卫星走。他走得很坚决，迈着大步。她看着他的背影，没走几步，就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了。　
　　晚上十点多一点，朱滢滢回到旅馆，看到皇甫卫星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的影子，被一盏路灯拉得很长很长。皇甫卫星一个人气冲冲地回到旅馆，回头却并不见朱滢滢。他于是原路返回，去找她。但他转了不知多少圈子，都没找到她。他有些着急，十分害怕朱滢滢就此消失了。如果她失踪了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呢？在观前街上，他甚至大声喊了朱滢滢的名字。许多人因此好奇地看他，希望他接着喊。但他没喊。他返回旅馆，又去三楼找。他敲了她房间的门，老肥婆开门，非常凶狠地对他说，屋子里没人！皇甫卫星想说，你不是人啊？老肥婆把门关得很响，皇甫卫星想，要是他的手不是及时从门框上拿走的话，手都要被门轧烂了。　
　　看到朱滢滢远远地走来，皇甫卫星所有的焦急和怨恨都没有了。他迎上去，要拉她的手。她却把他甩开了。她噔噔地上楼了，理都不理他。他追上去，拉她的手臂，她躲开了。　
　　她像老肥婆一样，把门关得很响。她很无情地把他关在了门外。开开门吧！他在门外说。她说，我要睡觉了，你也去睡吧！他说，你还生我的气么？她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她说，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他说，你这么说，还是生我的气。我错了，我道歉，你开门吧！　
　　门始终不开。皇甫卫星就说，你没有牙刷呢！里面还是不答话。　
　　皇甫卫星在三楼的走廊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无精打采地下楼。他坐在他肮脏的床铺上，觉得世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想睡。但是，不睡又能干什么呢？两位同屋的旅客，还在抽烟，还在说话。他们兴奋得满脸通红，显然晚上喝了不少酒。他们并不搭理皇甫卫星，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存在。他们只管说着他们的话，这两人好像是宁波人，或者是绍兴人，他们的话，皇甫卫星只听得懂个大概。如果不是用心去听，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交谈，在皇甫卫星听来，简直是一种聒噪。他心烦得很，希望他们闭嘴。但他们显然是越说越起劲了，边说边笑，怪物似地吐着烟。皇甫卫星说，你们别讲话了，好不好？睡觉了！两人冷笑道，让我们说轻一点可以，要我们不说话，那可不行！　
　　皇甫卫星取出一把牙刷，和牙膏一起，又上了楼。他敲了几下朱滢滢房间的门。谁呀？是老肥婆的声音。他说，是我。老肥婆说，你是谁？皇甫卫星说，开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老肥婆硕大的脑袋，就从这缝里钻了出来。她头发蓬乱，显然已经睡了。因为只露出一个头，所以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穿着衣服，穿什么样的衣服。你叫她出来，皇甫卫星说。老肥婆说，她睡了！然后门又关上了。　
　　皇甫卫星走到楼梯口，又反身去敲门。谁呀？又是老肥婆的声音。皇甫卫星说，是我。老肥婆几乎是吼了起来，说，怎么又是你？你闹鬼呀！　
　　皇甫卫星不理她，只管敲门。他大约敲了十五下，老肥婆的脑袋又从门缝里钻出来了。皇甫卫星递上牙刷和牙膏，说，给她。　
　　　
　　过渡的章节　
　　　
　　从苏州回来之后，皇甫卫星又请他的学生卢小丽给朱滢滢送去一封信。卢小丽快去快回，把信交还皇甫卫星，说，表姐不收。卢小丽的表情怯怯的，好像是她做错了事。　
　　皇甫卫星在这封信上，向朱滢滢郑重道歉。说他们在苏州闹别扭，都是他的错。他现在认为，那是完全不应该的。他这样做，不仅给她造成了不愉快，同时也令自己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她的不快，都是他一手造成。而他自己的痛苦，则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他这样做，是辜负了她，辜负了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他在信中骂自己是混蛋，是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她，和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应该一秒秒去珍惜的，而他却惹她不高兴，竟让他们在一起的宝贵时光，在不愉快中白白流走。他在信中还深刻地挖了自己这样做的思想根源，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他太爱她了。一方面爱得愿意为她献出一切，一方面又为无法得到她的爱而痛苦绝望。他说，固然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但一秒秒的时间，都在无情地流逝。在苏州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约会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想到这些，他的心在默默地哭泣，他的心在扭曲，所以他才有如此反常的举动。他希望她理解他，原谅他。他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家伙。他说，如果他跪下来，就能解除内心的痛苦，那么他愿意就此长跪不起。如果剁掉一只手，或者一条腿，甚至放弃生命，能够换来她的爱，那么他愿意立即死去。他会含笑死去。信的末尾，他希望她能够给他回信。不管她是不是能给他爱，都给他写上几句。他说：看到你的字迹，我会感到安慰。　
　　朱滢滢看都没看，就把信退了回来。皇甫卫星从卢小丽手上接过信，完全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卢小丽忧郁地看着皇甫老师，他的沮丧落寞的表情，让她无比心疼。她恨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能使表姐爱上皇甫老师。她甚至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她想用一把刀，放到表姐的脖子上，要她就范，老老实实地做皇甫老师的女朋友。她要是不从，卢小丽就一刀把她杀了。　
　　卢小丽把皇甫老师手上的信，一把夺了过来，转身就离开了。皇甫卫星追到门外，见卢小丽已经下了楼。她回过身，对他扬了扬手中的信，说，我再去送给她！　
　　不知道卢小丽是采用了什么方法，终于让表姐读了信。而且还带回来一封回信。皇甫卫星拆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十元钱。然后是寥寥十几个字：这次你花费很大，十元钱收下吧。　
　　皇甫卫星把这行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然后手执十元票发呆。他拿着十元票，颠来倒去地看。他的心被刺得很痛很痛。他不知道朱滢滢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给他这十元，算是偿还他这次约会的花销么？她这么做，意味着从此与他再无关系了么？这十元钱就是爱的代价么？他心痛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后来，他捏着十元票，反过来想：朱滢滢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善良，出于对他的爱。她确实是觉得他花费太大了，怕他陷入“经济危机”。而事实上，他去了一趟苏州，确实是把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在下面的半个月里，他不再吃荤菜了，他将完全吃素。早上也不再去七红的面店吃面。书也不买了。总之，他将捂紧口袋里最后的几块钱，以度过这段危机。等到下个月五号就好了，发了工资就好了。　
　　现在，十元钱从朱滢滢那儿飞过来，栖息在皇甫卫星的手上。他感到了温暖。他吸了吸气，仿佛能闻到钞票上朱滢滢特有的芳香。他决定不用这钱。这张六成新的十元人民币，他将把它珍藏起来，永远都不使用，让它永远退出流通领域。他把它小心地抹平了，所有细小的褶皱都把它一点点抚平。他把它夹在了他最喜欢的海涅《诗歌集》里。这本诗集里，有好多首海涅为单恋其堂妹而写下的美丽而苦涩的诗歌。他喜欢读这些诗，每一次读它们，都会有忧伤和凄美烟一样在他的心头掠过。　
　　许多年以后，皇甫卫星很偶然地翻开《诗歌集》，他发现了这张钞票。这纸币躺在书页里，显得是那样的陌生。他将它取出，闻到了它发霉的气味。他的妻子卢小丽，过来嚷嚷道，好啊，你还藏着私房钱啊！皇甫卫星笑笑，说，要不是翻书，我都忘了。那时候十元钱，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呢！他问卢小丽，老婆，你说，现在十元钱，能买什么？卢小丽想了想，说，买一斤猪肉总是可以的吧！说着，就抢了去，塞进了她的零钱包。　
　　第二天中饭，卢小丽果然做了一大碗红烧肉。皇甫卫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说，是不是用我那十块钱买的？卢小丽说，就算是吧。皇甫卫星说，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一顿就吃掉，太可惜了吧！　
　　卢小丽抬起头，狐疑地看着皇甫卫星，她说，不对呀，你以前在北垛中学当老师的时候，也不是很有钱呀！你怎么会把半个月的伙食费忘记在一本书里呢？　
　　遥远的记忆，纷乱地在皇甫卫星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朱滢滢的脸，朱滢滢的笑，朱滢滢的眼泪，都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甚至还能闻到钞票上似有若无的朱滢滢的香气。他浮想联翩。但他却装得很自然地说，哦，我想起来了，这十元钱，是郁磊还给我的。他去苏州送储玲芳，我给他十块钱，请他帮我买书的。结果，他把它花了。他过了好几个月才还给我。　
　　卢小丽怎么都不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