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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7全集4散文卷二 1939-1947年作品-张爱玲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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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内在的支持才能够振作起来,创造另一个前途。可是在中国,这样的事很少见。虽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来,就再也不会爬起来。因为这缘故,中国报纸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两天总要转载一次爱迪生①或是富兰克林②的教训:“失败为成功之母。” 
    
①爱迪生(ThomasAlvaEdison,1847一1931),美国发明家。在电器和通讯技术等方面有许多著名的发明。 
    
②富兰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 
避雷针的发明者。 
中国人认输的时候,也许自信心还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许是好的,可是不合时宜。天从来不帮着失败的一边。中国知识分子的“天”与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伟大,走着它自已无情的路,与基督教慈爱的上帝无关。在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响:有罪必罚,因为犯罪是阻碍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独的一件善却不一定得到奖赏。 
    
虽说“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沦为乞丐的时候,是很少翻身的机会的。在绝境中的中国人,可有一点什么来支持他们呢?宗教除了告诉他们这是前世作孽的报应,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给么?乞丐不是人,因为在孔教里,人生的范围很有限。人的资格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就连这些关系也被限制到五伦之内。太穷的人无法奉行孔教,因为它先假定了一个人总得有点钱或田地,可以养家活口,适应社会的要求。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除掉乞怜于人的这一种,而这又是有损于个人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护之外。 
    
穷人又与赤贫的不同。世界各国向来都以下层阶级为最虚诚,因为他们比较热心相信来生的补报。而中国的下层阶级,因为住得挤,有更繁多的人的关系、限制、责任,更亲切地体验到中国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拥挤的,刻刻被侦察的境况。 
    
将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缺少同情,临终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国始终没有被发掘。所有的文学,涉及这一点,总限于旁观者的反应,因此常常流为毫无心肝的讽刺滑稽,像那名唤“无常”的鬼警察,一个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写着“对我生财”。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到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人,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的、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①所说:“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蹋。” 
    
①阎惜姣,水浒戏(坐楼杀惜)中的女主角。 
    

14。“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大自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谈到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嫌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赔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谈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谈,哪里有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的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犭莫)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犭莫)”字,“(犭莫)”是日本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次。我说: 
    
“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谈不均,还有,未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擦点白粉吧,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吧。未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投遇见过像我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固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未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模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吧,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赁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院了一番。 
    
《流盲》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犭莫)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犭莫)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 
    
……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屋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下传话,我认得那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来火烧死。后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青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笑,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昧——因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犭莫)黛也说这一张像个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汲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了使人吃力。(犭莫)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抄报下来。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 Raphaelite画派,追溯到拉裴尔之前的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犭莫)黛把那张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因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犭莫)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煽就掉毛的象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鼓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姚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所有,就这样祈禳着。 
    

15。双声

(犭莫)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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