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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晋康] 天河相会-第4章

小说: [王晋康] 天河相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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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说:“说吧孩子。科学界是从不嘲笑幼稚的。”

    我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我羞怯地使劲拉他的胳膊。亚伦不理会我,自顾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胼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亚伦说:“当时,医生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两眼眯成一条线,笑问:“首先问问,那个聪明的小女孩是不是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膊,亚伦笑着为我掩盖:“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没来。”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动作,不过没有揭穿。他笑着说:“那么,请向你的表妹转达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按按双手,让室内的喧嚷声静下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人的神经网络为什么不能同自来水管相比?实际上,它同样是一种物质构造,只是较复杂而已。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浓厚的人类沙文主义,他们总想用种种方法证明自己高于物质世界,但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步瓦解了这种信念。1828年,德国化学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证明有机物可以用无机方法合成。1897年,德国化学家布希纳证实了活酵母与无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论的破产。现在,人类沙文主义已经被迫撤退到最后一块阵地——人脑,他们宣称唯有人脑不是普通的物质。不,我要告诉你们,”米基加重语气说道,“大脑仍然是普通的物质。迄今为止,科学家没有在人脑中发现任何超越物质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胼胝体中安一个物质开关呢?”

    那时我就发现了亚伦的亢奋。不过我的思维太迟钝,我从未预料到它对世界的影响。米基先生继续说:“当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开关。不过首先要肯定,它绝不是不可实现,相反,相对于复现人脑来说,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据估计,人造神经将在5年内研制成功。而且很幸运,人脑是一块免疫学的福地,那儿基本不存在异体排斥的问题。所以,在胼胝体的切口处安上开关或三通,只是一个实用技术问题。”

    亚伦高声说:“那时,100个卡斯帕罗夫就可以并联成人脑网络,同任何电脑一决雌雄了!”

    这句话使米基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亚伦,兴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价值吗?这是引导人类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感谢上帝在人脑中留下这个狭窄的山口,它很容易变成对外的门户,使大脑联网容易实现。我们可以把千千万万个各行各业专家的大脑合并起来,把个人的智力之泉引出来汇成大海,用人脑的互联网络同电脑网络抗衡。”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耸耸肩说:“那样一个多头怪物还能称作‘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个世纪的主人要在多头怪物和冷冰冰的电脑中选取的话,你肯定选前者吧。”

    十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作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的名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时说:“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着一件洁白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在天风中衣裾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轻重快慢不同的两颗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但他不加理会。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作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人脑网络的创始人。如果创始者本人不愿享受这个发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亚,随我来吧,我向你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这趟旅行之后,你还执意回到冥顽不灵的哈西迪教派,我会为你作复原手术。”

    未等我同意,他已带我踏上天河的河面。我们浸在银光中,随河水飞速向前。河道两旁有无数银色的支流,密如蛛网。我知道顺着每道支流走进去,都是一个幽邃博大的世界。

    亚伦说:“20年前,我们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脑网络。阿莉亚,回过头看看原人类的分散型智力,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最杰出的科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看到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怎么可能建立起辽阔的科学体系呢?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随意撷取任何一个专家的知识,合并起来,培育出对宇宙的通感通觉。”他笑道:“你想猎取什么?是想学会最深奥的中国围棋,是想吸取人类所有的数学知识,还是想学会古典和近代音乐家的所有乐曲?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银河上随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备了那种通感通觉。我能体会到宇宙的博大,欣赏着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谐——这在过去,对我的平庸智力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面,我又顽固地抱着敌意,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亚伦强加给我的。我尽力抵制这种诱惑,冷淡地说:“不,我只要保持我的存在。”

    亚伦对我的顽固十分恼怒,冷笑道:“既然你的信仰这样虔诚,那我至少得让你看一样东西。”他拉着我拐入一道支流,“这是生物科学家钱德尔的子网络。他致力于开发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进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对你会有所帮助。”

    于是我们又置身于非洲荒原,从摄像机镜头看到密林中有一群猩猩。一只雄猩猩仇恨地盯着镜头,亚伦用力把我向前推去:“进入它的意识吧。”

    我经历了一个奇妙的过程,几乎像是灵魂投生一样,我进入了雄猩猩阿诺的身体,与它合而为一。同时还能感到阿莉亚的意识在高高飘浮,好奇地评论着阿诺可笑可怜的思想。我(阿诺)的意识是杂乱的、断续的,但在这低级意识中,我知道那些白皮肤的异类教我学会识数,我会数清这串香蕉有24只,一顿吃去18只,还余6只。白皮肤的异类带给我很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烧痛脚爪的火。但我仇恨他们,因为小猩猩一天天在变化,把父母远远抛在后面,使我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我的怒火越来越旺,狂怒地拍打着地面,咆哮着冲过去,把摄像镜头摔碎。阿莉亚的意识尖叫一声,迅速升空逃离。

    “杀死他,杀死他!”猩猩阿诺用刚刚学会的英语诅咒着。

    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诅咒似乎打开了我脑海最深处的一个秘密开关,我似乎听到舅舅冷漠的训诫在冥冥中飘浮。我茫然四顾,听见亚伦冷冷地说:“我劝你把这些场景保存在记忆中,以后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杀死他,杀死他。”我闭着眼睛,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舅舅在我耳边反复念诵着这三个字,我能辨出他的声音是黑色的,是稠浓的黑色。“杀死他,阿莉亚。你进入魔穴后,他一定会把他和你的大脑联结,向你灌输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蛊惑,你要趁机用意志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喃喃道:“我能做到吗?”

    “你能,一定能。一个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灵魂脱离躯体,你只须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逃走。”

    我凄然道:“你要我和他同归于尽?”

    舅舅沉痛地说:“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义,主会把恩宠施于你的灵魂。”

    我和亚伦在天河中遨游,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过它能清楚地看到亚伦强健的裸体。我对他凄然一笑:“亚伦,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我猛地扑过去,像八爪章鱼那样紧紧箍着他,用力夹着他的腿脚。亚伦吃惊地喊:“阿莉亚,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们疾速向水下沉去?冰凉的水压迫着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力一点点往外挤。我的意识逐渐丧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体温,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心和喜悦,我喃喃道:“亚伦,我不放开你,这样很好。”

    亚伦的挣扎已逐渐软弱,两人飘飘荡荡地向深渊跌落。忽然脑后被重重一击,我痛苦地喊一声,放松了四肢,接着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疾速向上游去。等我清醒时,丽拉正在对我施行人工呼吸,筋疲力尽的亚伦也在帮他,我哇的一声,吐出一摊苦水。丽拉仇恨地骂道:“你这个妖妇,心肠太毒了,竟然拉亚伦一块儿去死!幸亏我一直在监视着你们。”

    她穿着黄色的比基尼泳装,肌肤光滑润泽,胸脯饱满,浑身散射着青年女子的生机。她扭头看亚伦时,目光脉脉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很久,意识深处才浮出舅舅的荧荧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蜘蛛,盘踞在我的意识中央。我悲哀地叹口气。亚伦疲乏地说;“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制着她。丽拉,谢谢你。请你回去吧,我还要和她呆一会儿。”

    丽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去。她的苗条的身体摇曳着,渐渐消失在白色的沙滩中:我心中感情激荡。

    当然,这激荡是亚伦的,我只是感觉到了。

    很久很久,我木然地看着亚伦,我不知自己该是悲哀,还是惭愧。亚伦喘息稍定,苦笑着说:“阿莉亚,我已尽力了,也许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们在这儿告别吧。”

    我犹豫着,在亚伦目光催促下,我下了决心:“不,分手前我只有一点要求,我想知道25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亚伦苦笑道:“这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识已完全向你敞开。”

    我倔强地说:“不,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决不窥探你的隐私。”

    亚伦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末了,他沉重地说,“请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节,我要随父母郊游,突然接到亚伦的约会电话,我略为犹豫后答应了。亚伦一年来心情很坏,我猜不出其中的原故,百般劝解也不能把他从自我囚禁中拉出来,我很为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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