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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安妮宝贝小说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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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说,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够有一个农场。

    我们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围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煮牛奶给他们喝。

    我笑着听他说,看他把我的手轻轻地握住。

    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亲吻过去。

    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知道。

    发生的同时就在无声地告别。

    他的电话在深夜的寂静里响起来。

    还不睡觉?

    失眠了。

    你要好好睡觉,知道吗?女孩子这样对自己不好。

    你干嘛?

    真是任性的小孩。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

    这个耐心的男人,毫不理会我对他的敷衍和反复。

    我听说过他为他的单位拉来巨额广告的事情,对于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来说,这并不是奇迹。

    他通常过一星期左右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和他的约会。坚定而又不强求的机智。

    我只是想见到你。安。相信我。

    安在酒吧门口看见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平头,锐利的眼神,烟灰的衬衣。

    他说,这里有你喜欢的音乐。你这个疯女孩。

    他突然有点无所适从。你居然搞得我很紧张。

    他有点奇怪地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让我这样紧张。

    那是你心中有鬼。安对他说话向来毫不留情。

    音乐沸腾的狭小空间,弥漫着烟草味和激烈的音乐。

    每一张忽明忽暗的脸,好象都是一张面具。

    隐藏着残缺的灵魂来寻欢作乐。

    只有音乐是真实的。

    象潮水一样涌动,美丽而恐惧,把人所有的思想淹没。

    安要了苏打水,坐在吧台边,她等待自己喜欢的曲子。

    他看着她,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和他说话就不发一言。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有时候她的直接和不羁又让人困惑。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突然转过脸对他说。

    明亮的眼睛,放肆地看着他的尴尬。

    觉得你很特别。他说。我觉得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是吗?她笑着。其实我是个特别无聊的人,你一了解就会没味的。

    那就让我了解看看。

    她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和她的眼睛一样肆无忌惮。

    不记得是否曾幻想过喜欢的男人。

    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我只知道如果他在,我会在人群里与他相认。

    在命运的旷野里,也许没有彼此的线索,只是随风而流离失所。

    像漂零的种子。

    但是我的手里还有大把的时间。

    在变得越来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

    等着与他的相约。

    等着他如约而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给另一个人。

    林毕业回来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他。

    我等在夜色中,看着从出口涌出来的人群。

    忽然感觉内心的惘然。

    那个蔷薇花架下的少年,和无数个繁星灿烂的夏天夜晚,

    以及夹在圣经中的发黄信纸,维系了我们整整十年的想象。

    没有任何安全感的缓慢的完美想象。

    回想它,好象是一夜空幻的烟花。无声地熄灭。

    我想着,我也许从没有爱过他。

    我不知道爱是甚么。

    但就在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坚实可靠的东西。

    我们向对方惶恐不安的伸出了手,灵魂如风,却从指间无声地滑过。

    他送她回家。坚持送她到门口。

    那就进来坐坐吧。她打开门。

    满地的书,杂志,英文报纸,CD。

    一整个书架的书一直堆到屋顶。

    房间里的一面墙摆满暗色的木质相框,里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

    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雾。

    海面上寂静的日出。

    乡间田野上的有鸟群飞过的天空。

    还有她自己。那个神情淡然的女孩。

    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铁轨边的碎石子上。

    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橱窗边,窗外是暮色里的拥挤人群。在海边的单薄背影,风吹起她的发梢和布裙。

    他认真地一张一张地看她的照片。

    照片洗得发黄,看过去散发颓废的气息。

    去过很多地方吗?

    是,每年都出去。灵魂需要漂泊。

    她赤着脚坐在一堆报纸上,一边翻着CD。

    听音乐吗?最近我在听KAVINKERN的钢琴,还不错。

    他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记得她的眼泪。

    那个雨天,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泪是温暖的。

    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他说。嫁给我,我会让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意外得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再让你写这些稿子,只让你每天看看菜谱。

    给我做饭,洗衣服。每天早点睡觉,不许你失眠。

    她没有笑。

    她看着他把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她的头发上,象抚摸一朵花一样的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给我看,你说它已经等了太久。

    可是你遇见了我。

    诺言,有谁能够相信诺言。

    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是激烈而压抑的。

    想辞职。想离开这个城市。

    和父母争执。突然对生活失望。

    请假半个月,去了向往已久的华山。

    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绝顶时,天已黄昏。

    山顶上还有一个男孩子,拿着照相机在拍夕阳落霞下的起伏山峦。

    我们都一样背着庞大的登山包,穿球鞋和肥大的布裤子。

    他对我笑了笑,山顶上也就我们两个人。

    寂静的天空已变成灰紫色,一只孤独的鹰不停地在我们的脚下盘旋。

    喝点酒吗?他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庆祝一下我们来到了华山。

    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我们喝酒,沉默地观看夕阳。

    直至群山沉寂,夜雾升起。

    不记得说过更多的话。

    分别时,他才突然说,在美好的东西面前,你的感觉是甚么。

    我说,是痛。

    为甚么?

    痛过才会记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遗忘。

    在咸阳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厅里,我把明信片摊开在膝盖上,给林写了最后一封信。

    林,我要走了。

    把明信片投进邮筒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地下坠,寂静而绝然。

    压抑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幻想,苍白的华丽的幻想,原是这样一场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轻。

    我再一次选择了等待。

    大三的时候,安和净有了分别四年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安记得初中毕业后,净第一次来她的学校看她。

    她在重点高中,净上的是职高。

    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净告诉她,她的父母在闹离婚,家里出了变故。

    松每天都到校门口来等我,安。他每天都来。

    阳光倾泄在净的脸上,好象一片淡淡的阴影。

    安想,就在那一刻,她们发现了彼此的沉默。

    也许都等着对方说些甚么。诺言也好安慰也好。

    但骄傲和猜疑,象一条裂缝,无声地横亘在那里。生活已经不同。

    她们都是倔强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头,安看到净在人潮后面向她张望。

    湿漉漉的短发,抹了很红的唇膏。净看过去还是漂亮的心高气傲的女孩。

    安听说过她的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

    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发现松在和另一个女孩来往。

    净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软地放在安的手心里,就象以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我们淋淋雨好吗,安。净雀跃的样子。

    可是这是道别。她们都知道。

    净已决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安,是狠狠的打。

    就当着那女孩的面。

    他的脸是苍白的。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肯定是完了。

    我跑下楼的时候,忽然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安。那真的是很恐惧的一刻。没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

    我在房间里感觉他在门外,打开门,他果然淋得一身湿透。

    那时我自己也过得很不好。父母彻夜争吵,找的工作又不尽人意。

    只有他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是在那一刻决定和他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他。

    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推给我的那个男人了。

    没有任何幻想的余地。生活就是这样沉重和现实。

    我第一次让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们两个都哭了。

    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

    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来。

    父母离婚后,我们就同居了。

    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

    我去医院动手术的时候,很希望他对我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他说他得先找到工作。

    我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厌倦这份生活。

    在手术台上,痛得以为自己会死掉。

    窗子打开的,看见一小片淡蓝的天空。

    我问我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爱情吗。

    那双男人的手,是温暖的,也是残酷的。

    他如何能让我堕入这样的耻辱和痛苦里面。

    净看着安,她的眼睛睁的很大。但是,空洞得没有了一滴眼泪。

    我一直幻想你会来看我。安。

    只有你才能给我那种干净的,相知相惜的感情。

    还记得那时我们挤在你的床上,彻夜不眠的聊天。

    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发现你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们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幻想你能来看我。

    可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一样的脆弱和倔强。

    我们走不了一生这么长。

    我们都是女孩。

    在昏暗潮湿的街头,我和净告别。

    我说,我先走好吗。

    在所有的分离中,我都是那个先走的人。

    在别人离开之前先离开他,这是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

    净说,好。

    她站在人群中,穿着一条人造纤维的劣质裙子,寂寞的,孤立无援。

    我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

    净冰凉柔软的手指仓促地脱离我的手心,就象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声地飞离。

    那一刻我的脸色突然苍白。

    就好象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放掉的内心所有惊惶的恐惧。

    幻想远离所有支离破碎的结局。所有让我心力交瘁的深情。

    记忆中的阳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头发上。

    我忽然想问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个还没有老去的女孩吗。

    她的梦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凉。

    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去在采折她的手心里,才是幸福。

    可是我们都还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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