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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七十年代(港版)-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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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了一个多么棒的电影。我逗他说,又能画票啦,他撇嘴道:“谁画了,我自己买票看的”,语气大有二奶扶正、穷人乍富的得意。这次他看的电影叫《爆炸》,是官方准演的罗马尼亚电影。主角是一位名叫“火神”的消防队员,为了救一艘要爆炸的外国轮船出生入死。唐克最喜欢男主角的那张脸,比起中国银幕上那些装腔作势、一本正经的死人脸,“火神”的脸确实太让人动心。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瘦长脸,倒八字眉,塌鼻瘪嘴,但内藏英武之气。此人言语幽默,行动果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冷面英雄。更让人吃惊的是,电影中竟然有一皮肤半黑的窈窕女郎,身着比基尼泳装,在舰桥、舷梯、甲板间跳来跳去。蓝天碧海、烈火浓烟衬托着鲜亮的桔黄色三点式泳装,果然赏心悦目。唐克坚持认为审片子的人在这个镜头出现时正巧睡着了,以至让这大逆不道的镜头出现在中国观众眼前。这片子唐克看了多遍,还一再鼓动我多去看几遍,说这种片子每个镜头都值得琢磨。

       摄影是唐克一贯的喜爱。他有一台老式的单镜头反光135相机,曾给我看过一些他照的人物特写,我当时认为水平相当高。我对摄影一窍不通,全听唐克启蒙,从他那里知道了牛顿的黑白反差效果、布拉萨依的人物照。他珍藏着一张不知哪里找来的布拉萨依照的毕加索相。他对我说,这张相片不符合一般人物肖像的规则,画面切割不均衡,但是人物表情捕捉得太精彩。还拿起尺子在这张照片上比划,说要是他照,他会裁掉多余部分。他对摄影很下功夫,手边几本有关摄影理论与技巧的书,快让他翻烂了。他自己拍照,也自己冲洗,放大机是自己手工制作。他把那间小屋弄成暗室,常常一干就是通宵。有一阵他和唐伯伯闹气,把全套冲洗相片的设备搬到炒豆胡同,夜里我陪他干活。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见一张相纸从显影液中渐渐显出形象,真有一种快乐。他洗过许多照片,但我现在唯一记住的是他给自制的放大机照的相。构图极朴素,那架细脖大头的放大机孤零零的悬置在照片的中间,似有种哀怨的表情。他自己吹嘘说这张静物照可与牛顿的片子相比。



       唐克在北京汽车制造厂干的是机修钳工的活,这个工种是工厂里技术要求最全面的。要能判断机器的毛病出在哪,还要能动手修,有时配件不凑手,就得自己动手做。唐克在工厂上班是百分之百吊儿郎当,泡病假、请事假、迟到早退司空见惯。但他群众关系总混得不错,哥们儿、姐们儿、大伯、大妈一大堆。领导恨得牙痒痒,不知整过他多少回,可他一仍其旧,死不改悔。唐克学了手艺也不闲着,总想着自己捣鼓点玩意儿。他建议把我爸五十年代初从越南带回来的那架菲利浦收音机拆了,做个音箱。那时我已经沉溺于古典音乐不能自拔,但没有好设备听。他说可以把我那架北京604开盘磁带录音机接到音箱上,扩展低音。立体声概念,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以为弄两个音箱左右一摆就是立体声。终于他把我爸的收音机拆了,其实他只用里面的那只八寸喇叭。他的木工活挺漂亮,外壳还贴了一层深咖啡色的木纹塑料贴面。音箱的原理是他自己瞎琢磨的,但背面开反射孔,内里塞棉套吸音,还真符合声学原理。音箱做好以后,他精心往面板上贴了一个商标牌 “Toshiba”,后来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日本东芝。也不知道他打哪弄来的。

       音箱做好后,唐克又有新的设想:“设计剪裁缝制衣服”。七十年代,大陆几亿人的服装基本上是一个样式,都是脱胎于军装的毛服。唐克平时就要把工装裤改窄,包臀裹腿。他不能忍受穿万众一面的毛式服装。这回他要自己设计款式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把当时叫“老头衫”的圆领衫裁短,长度仅及肚脐。下摆不缝,留着毛边。再就是把劳动布工作裤彻底改造,臀围、大腿围收紧,膝盖以下开成大喇叭口,裤脚毛边,一边的膝盖上剪开一洞,拉出布料的粗纤维。这款似乎是从电影《爆炸》里学来的。难得的是唐克追萍萍失败之后,身边再无女性,而他妈妈也早已不在世,设计的服装全靠自己缝制。他的女红技巧如何,我不能评价,但那身打扮招摇过市,绝对得让“雷子”盯上。

       一天中午,唐克来我家,我俩在院门口说话。这时我妈已对唐克提高了警惕,让我少跟他来往,所以他总是在胡同里跟我会面。唐克背靠墙,一脚立地,一腿屈起,脚蹬在墙上。屈起的一腿,恰恰把膝盖上的大洞暴露出来,像裤子破了没补。我姥爷回家,见我和唐克在说话,便点头而过,谁知走过去几步后,突又掉头回来。姥爷是深度近视,他摘下眼镜,弯腰仔细端详唐克裤子上的大洞,然后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姥爷是北京市武术协会委员,身怀绝技。太极、通背、形意、八卦掌、五禽戏,样样精通,更有一独门功夫“太极短剑”。文革前他曾带我去看他在北海体育场表演。此套剑术形似太极拳,做起来身形悠缓,气随意走,意气相连,绵绵不断。但前臂内侧暗藏一尺短剑。格斗时,翻腕刀锋立现,一剑封喉,制敌死命。因此套路太凶狠,姥爷从不传人。我表叔曾跟随罗瑞卿掌管公安部,几次劝姥爷将此绝技传给公安学院武术教研室,但姥爷执意不从。后来他对我说:“我怎知学剑的人是不是好人,他要学了去干坏事怎么办”?看来姥爷早知“国家机器是不能信任的”。

       唐克走后,我回家,姥爷叫住我问,你这朋友是何人?家里是不是特困难?有无父母?我奇怪姥爷为何问此。姥爷发话道:“这孩子可怜,裤子破成那样还穿了上街,家里没人给补。你叫他进来,把裤子脱下,让你妈给他缝缝”。我妈一听大乐,在旁边朝姥爷喊:“人家那是时髦”!姥爷到了也不明白破衣烂衫如何时髦。再见唐克,相告此事。唐克大感动,说今后再见了姥爷非给他“磕两不可”。果然,唐克以后再来家中,总找机会和姥爷聊天,哄老爷子,竟至姥爷甚喜欢他,还要教他习武,说赵家孩子全不学他的玩意儿,实在可惜,颇有“广陵散不复传矣”的感叹。不知姥爷要教唐克的功夫中有无他的独门绝学“太极短剑”。

       七四年开始批林批孔。像我们这种平日爱“学习”的人大半被组织进了“工人理论队伍”,负责向革命群众宣讲毛的理论。为了配合批林批孔,中国书店上了一些中国古典文学、史学、哲学原著,我们因此有机会读些以往找不到的书。唐克对新鲜玩意总有兴趣。当时北京汽车制造厂的工人理论小组在北京挺出名,所以让他们和北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一起编辑、注释辛弃疾的词选,因为当时辛弃疾被列入了法家队伍。唐克和厂里工人理论队伍的头儿关系很好,常和人家瞎聊。人家在干活、搞注释,他也趁机读了几首辛词,因喜爱就要和我分享,居然弄到一部人家刚注释完的底稿给我,打字油印,整整齐齐一大厚摞,像本书的样子。唐克自己做了个封面,用挺漂亮的毛笔字题上《稼轩长短句》。后来才知道这是以元大德年间广信书院刊印的《稼轩长短句》为底本,参照前人注释编成,里面大约袭用了不少邓广铭先生的研究成果。反正是工人阶级用,不存在抄袭和版权问题。那一阵我们以背稼轩词为乐。唐克常有独解,犹喜《贺新郎》送陈亮一首,最感叹陈亮别去,稼轩不舍,竟踏雪追人。古人高意勾起唐克远游之心。不几日他告我将独自远行,游历名山大川。既念到“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便要亲往拜谒。我问他可有盘缠?他笑答“一甑一钵足矣”。




       唐克开始浪迹天涯,几乎每周有一信寄我,信中记载所行遇之奇事。大凡风物人情、遗痕古迹、绝词妙文皆详录之。我不知他的行止,只凭着收到的信知道他到过哪儿。他在成都寄给我的信有十多页,大抄武侯祠、杜甫草堂的铭文、楹联、题诗。记得武侯祠所悬巨匾题“义薄云天”,祠内有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随后,唐克在重庆买舟而下,过三峡时,他抄录盛弘之《三峡》名句给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他沿途记载长江名胜,在武汉下船寄信给我,信封上注明“发于武汉长江大桥”。随后,顺江而下,过黄冈赤壁,览小孤山,在九江下船奔了南昌。

       唐克出发时号称只带了五块钱,沿途多半靠混车、蹭票、扒车而行。他在宝鸡曾上一煤车,半夜几乎冻死。时常饿肚子,但总有好心人帮忙,或请饭,或留宿。在陕西曾被路警抓获,关了好几天,据他说全凭善搞公关,和小警察东拉西扯,最后竟然套出交情,放他出监。唐克没读过《在路上》,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凯鲁亚克的大名,但唐克肯定是“路上派”的先锋。后来看到霍姆斯评说道:“《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们寻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我想,这就是唐克上路时,未曾明了的意义。

       唐克自南昌一路南下,在去广州的火车上遇见了阿柳,一位文静、秀美、单纯的姑娘。他一到广州,就爱上了这座城市。他来信说和北京相比,广州太自由,太有意思了,说天高皇帝远,总有草民喘气的地方。还抄了黄花岗烈士陵园里的一些墓碑铭文给我。他在广州呆了好几天,寻访到几位琴友,和人家练琴对歌,受到热情款待。据说他带去的几支歌“关震”,广州琴友盼他携琴南下。因此,唐克有南下之意。加上和阿柳相处的热络,更使他打算辞北远行。

       不记得他又转了什么地方,但收到他的最后一信是寄自云南昆明滇池。这已是他离京数月之后了。这封信用红线竖格信纸,极工整漂亮地全文抄录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信中大抒登临感怀。那时他凭栏临风,望八百里滇池浩淼,叹岁月空逝,立志奋起直追。信写的激昂慷慨,与往昔唐克的消颓大相径庭。再读他抄给我的长联,却更喜:“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真惭愧,唐克当时走过的地方,大半我至今没有去过。有关知识皆来自唐克在路上寄给我的那些信。这些信极有价值,可惜三十年过去,都散失了。八二年,中国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会在庐山举行,我奉命打前站,去武汉办往九江的船票。随后顺江而下,一路默念唐克曾写给我的大江形胜,竟如昨日。过小孤山时,天刚破晓,大雾迷江。一山兀立,江水拍舷,思念的歌声自心底悠然而起。那时唐克已移居广州,我与他久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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