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日]村上春树(成名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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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朝猴山那边弹去。
“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
“先干什么?”
“喝啤酒去!”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说。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什么都可以习惯嘛。”
我俩将空啤酒罐一古脑儿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睁眼醒来,直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甚是不可思议。
“能跑100公里!”我对鼠说。
“我也能!”
然而当务之急是:将公园维修费分3年连本带利交到市政府去。
鼠惊人地不看书。除了体育报纸和寄到信箱里的广告,我还没发现他看过其它铅字。我有时为了消磨时间看看书,他便像苍蝇盯视苍蝇拍似地盯着书问:
“干嘛看什么书啊?”
“干嘛喝什么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腌竹荚鱼,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没看鼠一眼地反问。鼠沉思了5分钟之久,开口道:
“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干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头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直手淫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床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着的,从轮船食堂里飘来的罐装啤酒,和油炸沙丁鱼罐头一起。这回可以了吧?”
“嗯。”
“喝着喝着,女的问我往下怎么办,说她往估计有海岛的方向游。我说估计没有岛屿,还不如就在这儿喝啤酒,飞机肯定来搭救的。可是女的一个人游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终于爬上一个孤岛,我么,醉了两天后给飞机救出。这么着,好多年后两人竟在山脚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块儿喝啤酒了?”
“不觉得感伤”“或许。”我说。
鼠的小说有两个优点。一是没有性场面,二是一个人也没死。本来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觉,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错了?”女的问。
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清楚说来,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那样认为?”
“噢——”鼠只此一声,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并未作答。
“我拼命往岛上游,胳膊都差点儿累断,难受得真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几次这样寻思:说不定是我错你对。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挣扎,而你却干脆一动不动地只是在海上漂浮。这是为什么呢?”
女的说到这里,淡然一笑,转而不无忧伤地揉了一会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乱地摸来摸去。3年没吸烟了,直馋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对?”
“有点儿。”
“真的有点儿?”
“……忘了。”
两人沉默片刻。鼠觉得总该谈点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相识的一个精神科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冻桔汁和两个油炸饼。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油饼,喝光了桔汁。
“再喝点?”医生问。我摇摇头。房间至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似地瞪着我,仿佛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出羊。”
精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得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转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酥、薄煎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甜饼,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块甜饼)。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甜饼(医生与人为难似地把甜饼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表情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讨论。
“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医生讲的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4岁那年春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地一连说了三个月。到7月中旬说完时,发起40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归终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大概因为喉咙干渴,睁开眼睛时还不到早晨6点。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把别的魂灵硬是塞进别的体魄里似的。我勉强从狭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门旁的简易水槽,像马一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又折身上床。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体地倚着床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射进的太阳光线,上上下下洒满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脚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状姣好的乳房随着不时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摇颤。身体原本晒得恰到好处,但由于时间的往逝,颜色已开始有点黯淡。而呈泳装形状的、未被晒过的部分则白得异乎寻常,看上去竟像已趋腐烂一般。
吸罢烟,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钟也没想起,甚至连自己是否晓得她的名字都无从记起。我只好作罢,打了个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体。年龄好像离二十岁还差几岁,总的说来有点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8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剩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边有块浅痣,10元硬币大小,如洒上的酱油。
小腹处绒绒的阴毛,犹如洪水过后的小河水草一样生得整整齐齐,倒也赏心悦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差不多3个小时过后,她才睁眼醒来。醒来后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头绪,又花了5分钟。这时间里,我兀自抱拢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平线上飘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们变换姿影,向东流转。
过了一会,当我回转头时,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体,一边抑制胃底残存的威士忌味儿,一边木然地仰视着我。
“谁……你是?”
“不记得了?”
她只摇了一下头。
我给香烟点上火,抽出一支劝她,她没有搭理。
“解释一下!”
“从哪里开始?”
“从头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头,而且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