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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莫言红高粱-第4章

小说: 莫言红高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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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冷支队长说:〃打。〃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余司令说:〃好小子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豆官;我想你娘。〃〃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儿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儿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甲余司令间。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
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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