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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帝王业-第91章

小说: 帝王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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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
  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虽是七月流火,夏日却仍炎炎如炽。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心中微觉感动。
  我要他写下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的罪咎,他却宁死不肯。白发苍苍的老史官,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史官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
  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萧綦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
  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他抹上些污名才好。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君王的恩宠,扩张外戚之势。
  唯有萧綦和我懂得,我们只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
  或许对萧綦而言,也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
  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我无奈地摇头一笑,向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给后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他轻轻揽住我肩头,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太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太医说我伤病缠身,又受生育之累,忧思之苦,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
  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相守。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
  他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每天只是微笑着哄我服药。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坦然背负起悍妒之名,固执守护着最初的承诺。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应该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那么,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而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
  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父皇好笨!母后,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促狭的笑容里有着超乎她年纪的敏感早慧。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他衣角,笑着向他伸出手。
  萧綦忙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花中变来的妖精?”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已有白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为“朕”。
  我轻轻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一只妖精。”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妖精都会活很久,所以,我会一直一直缠住你。”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过去了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语,深深看我,用力扣紧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隐约湿意。
  【全文完】
  后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玡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七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三十二。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敬懿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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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版结局没有改变,和旧版一样,只是将王儇去世的时间延后了四年。
  这个延后,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想让潇潇和澈儿多享有一些母爱,对母亲多一些记忆。
  也或许,假如,可能……要写后传的话,多一些空间。
  只是或许。
  :)
  书的上下册都已发行,谢谢各位漫长的等待和支持。
  番外一二附后。
番外一:燕燕于飞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这不懂事的畜生。
  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
  “果儿,我说过,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见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温煦,“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书,不可跑野了。”
  李果儿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垂手站定,平日惫懒神气半点不敢流露,只点头听着。
  先生瞧着他那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来,我来!”李果儿手脚麻利,抢过水瓢,三两下打好凉沁的井水,“先生洗脸!”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儿额角敲了一记,“念书不见你这般伶俐!”
  果儿挠头直笑,瞧着先生挽起袖口,双手掬了水,俯身浇到脸上。
  水珠顺着先生脸颊滴下,沾湿了鬓角,乌黑鬓间杂有一两缕银白,已是早生了华发。
  清晨阳光照在先生脸上,映了水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鬓,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倒似神仙画里走出来一般……李果儿看得有些发呆,见一行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就要滴进先生衣襟里,忙欲掏出怀中抹汗的帕子递去,却又讪讪住了手,唯恐帕子脏污了先生。
  先生将就着水,洗了洗手,一双修长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还好看。
  “先生,您从哪儿来的?”李果儿愣愣仰头,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七八次,却又傻乎乎忍不住再问,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从北边来。”
  这一次,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微笑着回答他同样的问题。
  李果儿知道,再怎么追问,也不会问出更多的答案来。
  先生就像一个谜,不对,是太多的谜……叫他想上一辈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来之前,这村寨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读书人。
  虽是山水灵秀,丰饶淳朴的好地方,却因山重水远,与外世隔绝得太久,罕有外乡人会翻山越岭来到这南疆边陲。村寨里男女老少只知耕种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识字的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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