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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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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那一个阿丽思小姐同这一个说,“我们试猜猜那一 边的情形罢。”
  “那应当是很好的。”这一个她且先猜,“我以为,那边是个海。”
  “我也以为是海。”
  两个都以为是海,想法一致了,然而海的意义在两个阿丽思小姐印象上却各有不同。
  一

【zisemeng 紫色梦】
个觉得海伟大奔放,一个又以为海是可怕的一种东西。
  她们第二次猜想,是墙外应当为一个花园,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体会:一则以为花园既是别一个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则以为花园这个时节必有腊梅以及迎春之类。
  “再想想罢,不要想成一样就好了。”
  “一样的事也相差那么远,不一样的我不明白会相差成什么样子。”
  “但是试试看,朋友,我说的是‘试试’!”
  “‘试’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愿同你争这点不必争的事。”
  “那么,”这一个她见那个她生了点气,立刻就心平气和了,她说,“那么我们‘试’。”
  她试先猜那一堵墙后面遮到些什么,她猜是一匹羊。但另外那个她仍然也猜是羊。不过想起不应再相同的话,那个她就说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与“羊”当然不是一样东西了。就说,“我猜是公羊!”
  “我猜是羊!朋友,这一下是居然猜成两样了。不过,我这匹羊好象也是公的,让我再过细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长,我怕它会要触我,我可不愿意再呆了。”
  “一匹羊又不是一匹狗,你这样害怕,真好笑。”
  “好笑吗?我倒不觉得。”
  “纵不好笑也不应当怕。朋友,纵是匹公羊,还有一堵墙为我们保驾!”
  为另一阿丽思小姐提醒,她就不免红脸起来了。她为了补救这错误,存心过墙的另一面去。这意见既由胆小的阿丽思小姐自动提出,不消说那爱冒险的阿丽思小姐就同意了。
  于是稍过一阵阿丽思就到了墙的那一面。
  既不是一个一碧无涯的海,又不是一座花园,她以为必定是一匹公羊了。她用眼睛各处找寻那一匹公羊。那个先是只说“羊”的她,也帮到注意。
  “必定是见我来就跑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那得好妹的找它一阵,不能尽它使小聪明藏过!”
  她为找这匹公羊,就各处走去。
  这是一带树林。树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那么绿,绿到太阳光也变成同样颜色,阿丽思以为或者这是热带地方——然而,这或者是“绿带”。她不能说明热带寒带以外有绿带的理由,但若是一个地方应当给它一个顶恰当名词,那为这地方取名的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在“绿带”以外找寻另外名字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
  “你说吧。”
  那一个为这地方取名字的阿丽思,就把为这地方取名“绿带”的理由提出与另一阿丽思商量。自然暂时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树林子里走,走得不知道有多远。不知有多远则好比不走,这个思想使她觉得自己尽走不稍稍休息真好笑。
  “嘿,你这是怎么罗?我看你真忙!”这一个她嘲笑那一 个她,那一个她就告她说,“也正想到是尽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则与不走一样。”
  阿丽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绿又软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绒毯子上一样。
  “我真要打一个滚了。”她同另一个她商量,又觉得叫朋友不及叫姐姐亲热,她就说,“姐姐,你瞧,这草地上翻个筋斗多好!”
  这被叫作姐姐的阿丽思,便作成一个姐姐模样,对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纠正。她以为这草地上虽是这样软这样平,可是“坐”同“翻筋斗”究是两回事。她们坐在这个地方不妨事,若翻一个筋斗就不成话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给我为什么不行的理由。”
  “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话几乎象是要在语气的重量上把理由补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是理由,是两码事。姐姐,请你想想。”
  听到说“请想”,那作姐姐的阿丽思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许多方法来证明,可是总不能证明出这不行便是理由。到后她只好说实在你想玩,乘到无其他人见及,就随随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愿意翻筋斗了,因为昨晚上睡眠时失枕,脖子现在摸着还有点儿疼。”
  “脖子疼就不该说翻一个筋斗!”
  “那么脖子痛该说什么?”
  那个作姐姐的阿丽思懒得作这种谈话,就说“我可理不得许多”。她还好笑,笑这个阿丽思妹妹说的话没道理。脖子疼就应该说脖子疼,难道脖子疼应该说翻筋斗么?
  阿丽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顾气呼呼的走,忘记了看眼前路上的东西。到听及如一个兔的蹿跃时,才忙注意那从身边蹿过的是什么。她看到离身五步远近一只大青头蚱蜢,对她用很不妹的脸色相向。
  这是凡为一匹蚱蜢对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脸色,可是这是中国的事,阿丽思不懂。
  “对不起,是我妹妹惊了你。”
  “是你妹妹?多会说!”
  阿丽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说:“不,那个说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气,同谁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说“… ”
  那姐姐的阿丽思又用抱歉的语调同蚱蜢解释,且对于一 个阿丽思的问语加一种回答,她说,“我很明白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俩正在讨论一种问题,才扰动了阁下。”
  “‘我们俩’,你同谁是我们俩?你这人说话真周到!”
  “姐姐,那蚱蜢说的话是一种害脑病蚱蜢说的话!”作妹妹的阿丽思轻轻的说。
  “您别乱批评!”姐也说得很轻,不让蚱蜢听到。
  那蚱蜢见到这个小女孩子话总说得不清楚,又觉得有趣,就不忙着飞去。它为了要明白这疑问,不得不把样子作得和气一点。它问阿丽思,说:“到底你是哪块的人?”
  “我说你也不明白— ”
  那姐姐的又接着说:“先生,我是外国来的。”
  蚱蜢听到是外国来的,记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训,说是外国人来中国,专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药,就胆战心惊的一翅飞去。连头也不敢回的飞去了。
  “都是你,要说是外国来的!”
  “那你又说‘我说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么又一翅飞去那么远?”
  “但是我仍然说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这样想。”
  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愿再继续谈话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涂,不然纵飞也不必飞得这样快。因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会酸,说话急了就喘不过气来,咽东西快了就打嗝,… 她说(自言自语的),“我断定它回头就悔,悔不该飞得太快!”
  在绿树林子里走着的阿丽思小姐,为猜想一匹蚱蜢飞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后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气,如何懒同别个说话,想着想着自己也疲倦起来,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变了。
  她醒来既见不到“绿带”的树木,也不曾回到与傩喜先生在一处的旅馆大白铁床上。
  她呆在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人家里了。如何知是中国人的家,先还不明白。到后听到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老太太,年纪老到同自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不相上下;一个是女孩,同自己年龄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家里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家,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听说话声仿佛从上面来的,她就以为是自己在地窖子里;听到说话声从下面来的,她又以为是自己原来在人家屋顶上。她忽而在屋顶又忽而入地窖子,弄得她莫名其妙!
  “阿丽思,”姐姐喊着妹妹的名字,“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光心焦可不行,经过一些时间,总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说,“水落石出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睡。”
  “我说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们知道究竟是呆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说你总得忍耐!在上午一点钟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时间一到太阳自然出现到地面上来。我从不曾听说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头就出来得早一点。”
  “那你意思是,凡是天黑就应当闭了眼睛睡吧。万一天黑是为什么遮着光明的结果,那你要等到几时?”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掀得去的手巾之类,想掀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总得试试看,到试了以后我再睡。”
  试过了,那是没有结果的一种试验。于是她安心睡到这黑暗中,过着长长的夜。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三章沈从文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总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不一定去想它。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会知道!”
  “我担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会长远的。
  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 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
  了。
  另一个地方,又象远,又象近,确是有人在谈话。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象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分歧)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同意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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