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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典藏全集1半生缘 十八春-张爱玲着-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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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的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您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古董磁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他父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上小菜场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刚回来没两天。〃这姨太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了,从前虽是风尘中人,现在却打扮得非常老实,梳着头,穿著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啦?〃姨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窸窸窣窣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究n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沉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啸桐从来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钧本来要说:〃我听见妈说的,〃临时却改成:〃我听见说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五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五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泗纵横,怎么五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条臂膀,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剎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啸桐顿了一顿,道:〃好,你走吧。〃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啸桐很不耐烦地道:〃他还有事。〃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时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东西都在别人手里,连他这个人,我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这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析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去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个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她这样想着,眼圈便红了,勉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巿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譬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驰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躺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彷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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