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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三毛全集-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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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
,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
交通车回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
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
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类的东
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
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
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
,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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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
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
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
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
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
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
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
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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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坍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  躺
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
昏来了,我就望著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
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些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扳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
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我双手插灸口袋里,顶著风向他哀求著。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
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
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
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
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著。”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
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
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著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
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
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

  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
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
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著口哨走的。

  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
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
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
,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著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
台,拆开包著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
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
在席子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

  “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

  “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著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
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
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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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
歌剧院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
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
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
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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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
走这么一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
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
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BB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
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
就是要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
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
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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