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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毛全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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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
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著、痴痴的听
著,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摇摇头,看著她,恍惚的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
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红楼梦》,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
唱歌痛哭,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
们拿回家去细心的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

  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的读表,由父亲一笔一
划亲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的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里,
眼泪流出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问都
不问你一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
戏考》欣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
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
没有时间匣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的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
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它们真有这种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小学六年级那年,生活那么
紧张,还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

  这看完并不算浪费时间,可怕的是,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进了中学,看书的嗜好竟然停了下来,那时候我初次坐公车进城上学,四周的
同学又是完全陌生的脸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学一般亲切熟悉。新环境的惊愕,使我
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给旁人比下来之外,竟顾不了自己的心怀意念和兴趣。

  我其实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学校安排的课程听上去是那么有趣,美术、音
乐、英文、历史、国文、博物……在这些科目的后面,应该蕴藏了多少美丽的故事
。数学,也不该是死板的东西,因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这和侦探
小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这么的渴求新的知识,我多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一个艺术家,为
什么会为了爱画、爱音乐甘愿终生潦倒,也多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
在向我说些什么秘密……。

  可惜我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渴羡的故事。

  美术就是拿些蜡做的水果来,把它画得一模一样音乐是单纯的唱歌地理、
历史,应该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们除了背书之外,连地图都很少画。

  我最爱的英文老师,在教了我们一学期之后,又去了美国。

  数学老师与我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双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狭小说中射
来的飞镖一样。

  初一那年我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暑假又来了,我丢下书包,迫不及待的往租书店跑,那时候,我们已搬到长春
路底去居住,那儿也有租书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国书店”高贵,它是好书
坏书夹杂著,我租书有年,金杏枝的东西,就没去错拿过它。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晒大樟木箱,在一大堆旧衣服的下面,被我发觉了封尘
多少年的宝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书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国通俗小说。

  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佯纸,用白棉线装订著,每本书前几页有毛笔画出的书
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长长的一条白纸红框,写著这样端正秀美的毛笔字水
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

  我第一次觉著了一本书外在形式的美。它们真是一件件艺术品。

  发觉了父亲箱底那一大堆旧小说之后,我内心挣扎得很厉害,当时为了怕书店
里的旧俄作家的小说被别人借走,我在暑假开始时,便倾尽了我的零用钱,将它们
大部材租了下来,那时手边有《复活》、《罪与罚》、《死灵魂》、《战争与和平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还有《狂人日记》与《安娜卡列尼拉》……这些都是
限时要归还的。

  现在我同时又有了中国小说。一个十二岁的中国人,竟然还没有看过《水浒传
》,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亲一再的申诫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得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
呀!”

  我那一个夏天,是做了一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驼鸟,如果问我当时快不快乐,我
也说不出来,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溶成一体了,那里还知道个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连上学放学时挤在公共汽车上,我都抱住了司机先生身后那根杠子,看
我那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

  那时候我在大伯父的书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坛经》、《阅微草堂笔
记》、还有《人间词话》,也看租来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
看,生吞活剥,杂得一塌糊涂。

  第一次月考下来,我四门不及格。

  父母严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级了。又说,看闲书不能当饭吃,将来
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也该立下志向,这样下去,做父母的怎么不担心呢。

  我那里有什么立志的胸怀,我只知看书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于将来如何
谋生,还远得很哪。

  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羞耻心,有罪恶感,觉得成绩不好,是对不住父母的行
为。

  我勉强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师合作,凡书都背,凡课都听,连数学习题,
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来。

  三次数学小考,我得满分。

  数学老师当然不相信我会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认为我是个笨孩子,便该一直
笨下去。

  所以,她开始怀疑我考试作弊。当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问我时,我对她说
∶“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她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我一张考卷
,给了我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

  我当场吃了鸭蛋。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著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
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
鸭蛋。”

  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
流下来,顺著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说。

  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
般。

  我弄错了一点,就算这个数学老师不配做老师,在她的名分保护之下,她仍然
可以侮辱我,为所欲为。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我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我僵尸般的走
了出去,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了我去洗脸,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
泪都没有掉。

  有好一阵,我一直想杀这个老师。

  我照常上了几天课,照常坐著公共汽车晃去学校。

  有一天,我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望著学校米黄色的平顶,我一再的想,一
再的问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
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这么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门口,我看一下校门,心里叹
著∶“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书包,一坐车,去了六张犁公墓。

  在六张犁那一大堆土馒头里,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学校生涯。

  那时候,我认识的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有六张犁公
墓,在现在市立殡仪馆一带也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
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逃学去坟场其实很不好玩,下起雨来更是苦,可是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母亲不知我已经不上学了,每天一样给我饭钱,我不吃饭,存了三五元,去牯岭街
当时的旧书店(当时不放地摊的),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下的书,上下两
册,叫做《人间的条件》。

  我是不太笨的,旷课两三天,便去学校坐一天,老师看见我了,我再失踪三五
天。

  那时家中还没有装电话,校方跟家长联络起来并不很方便。

  我看书的速度很快,领悟力也慢慢的强了,兴趣也更广泛些了,我买的第二本
书,也是旧的,是一本《九国革命史》,后来,我又买进了国语日报出的一本好书
,叫做《一千零一个为什么》,这本书里,它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上的常识,浅
浅的解释,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买下了《伊凡。

  傅罗姆》这本太感人的旧书,后来差不多从不吃饭,饭钱都换了书。在逃学完
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逃课的事,因为学校寄了信给家里,终于到了下幕的时候。

  当时,我曾经想,这事虽然是我的错,可是它有前因,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
不了解我,如果父亲也要动手打我,那么我不如不要活了。

  我休学了一年,没有人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父亲看了我便叹气.他不跟我多
说话。

  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
我的解释,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母亲很可怜,她每天送我到学校,看我走进教室,眼巴巴的默默的哀求著我,这才
依依不舍的离去,我低头坐在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在狂喊∶“母亲,你再用
爱来逼我,我要疯了!”

  我坐一节课,再拿起书包逃出校去,那时候我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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