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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三毛全集-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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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口说华语,他也不懂,我就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拉出店来。

  我猜,逛古董店的人,一般是不会看上这种东西的,它,太平凡了,而我,不
就正好配它吗?

  讲起价格,老板沉吟了一下,我猜这个壶是没有人要的,他心里看人讨价。他
看看我,那么一副牛仔裤的装扮,也许起了一些慈心,他说∶“四十块。”

  四十块港纸在当时才合两百多块台币,我不买它还去买什么古玉吗?以我的身
分,买这种价格的东西叫做“正好”。

  那两个记者突然被我接纳了,我提著一把乌黑的大壶,就对著相机一直微笑。
“如果不是你们追,我不会坐下来,如果不是你们拍我抽烟,我不会转过脸去,如
果不转身,这个茶壶就给它错过了。多谢你们,真的,好多谢呀我们现在就坐
在石阶上开始录音好不好?”我一口气的说,全是广东腔的华语。

  那天黄昏,我回到了台湾,自己坐上中兴号由桃园往台北开,想到海关先生吃
了一惊的口吻“这是什么东西?好脏呀”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擦铜油。

  哈敏的小店挤在西雅图的“PIKEPLACEMARKET”,里面并不起
眼。相信每一个去过西雅图的旅客对于这一个必游之地是一定会去的。

  市场就在码头的对街,上百家各色各样不同的摊位和商店挤在一起,逛上一天
都不会厌。光凭著这个市场,西雅图的可游性就高出洛杉矶太多,比较起旧金山来
,稍稍又少了些气氛。这只是在我的主观看法下,对于美国西岸的评价。

  是一个冷雨凄风的下午,当天,我没有课,功课也都做好了,没有什么事情告
做,就又去了那个市场。

  逛了好多年的摊子,一些小零小碎、不好不坏的首饰看了根本不会去乱买,除
非是精品,不然重量不重质的收藏只有给自己找麻烦。

  哈敏的小店是楼梯间挤出来的一个小角落,一些人错过了它有可能,而我的一
种直觉是不会使我漏掉的。店已经够小了,六个“榻榻米”那么大还做了一个有如
我们中国北方人的“炕”一样的东西。他呢,不是站著的,永远盘坐在那个地方,
上面挂了一批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丝巾。

  我注意到哈敏的第一次,并不是为了那些衣服,当我走进他的店中去时,他不
用英文,他说兵自己的话∶“沙拉麻里古”来招呼客人。

  这句话,如此的熟悉,在撒哈拉沙漠时,是每天见人都用的阿拉伯文问候语。
我初次听见在美国有人说匣这样的句子来,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柔情,笑望著
他,也答了一句“沙拉麻里古”。在双方的惊异之下,我们自然而然成了朋友。我
常常去他的店里坐著,有时,也帮忙女客人给试衣服。

  哈敏的生意清淡,他专卖阿富汗和印度来的衣服和饰物,可是我却看不上眼呢
。我的去,纯粹为著享受那份安静的友谊。

  他的话不多,问著,就答,不问,两个人就坐著。

  “哈敏,你的妻子呢?”“在阿富汗呀!”“有没有小孩?”

  “都嫁啦!”“那你一个人在西雅图做什么呢?”“开店呀!”“那你太太呢
?”“她不肯来。”“那你也不回去吗?”“那边打仗呢。”

  哈敏不回国办货色,他向一个美国人去批,批自己国家的东西。

  “哈敏你不积极叀酰 薄肮涣耍 薄笆资尾缓每础!薄澳鞘悄闾籼扪剑 薄罢?
样不能赚钱。”“可以吃饱就好了啦!”

  永远是这种扯谈似的对话,我觉得哈敏活得有禅味。

  后来,我要走了,我去看他,跟他说  见。做朋友的半年里,没有买过他任何
一样东西。

  “嗳,要走了。”哈敏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惋惜的意思,好似人的来去对他
都是一种自然。

  “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大声些又讲了一遍。

  这个哈敏,才在最后的一刻,站了起来他一向是坐在炕上的。他慢吞吞的
打开被许多衣服塞满的一个大铁箱,用手到角落里去掏,掏出了照片上那条项链来


  “你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早不给我看?”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想,无论
什么价格,都买下了。因为它太美了。

  “你以前又不走,何必看呢?”

  “多少钱?”

  “我太太的啦!”

  “我问你多少嘛?”

  “啧,是我太太的啦!”

  “那你要多少钱嘛?”

  “你说玖少?是我太太的。”

  “一百美金。”

  “好啦!不要忘了它是我太太的。”

  我们付钱、交货,这才来了可能不属于阿富汗式的告别拥抱。就这样,哈敏太
太的项链跟我结上了缘。

  我的婆婆马利亚,是个喜欢收集盘子的人,她的西班牙盘子并不是吃饭时用的
,而是挂在墙上当装饰的。婆婆的餐厅挂了四十几个陶土盘,美丽极了。

  在我婚后,也喜欢上了盘子。那几年经济情形一直不算好,可是在荷西和我的
克勤克俭之下,第四年的婚后,就买下了一小幢有花园的平房。对于我们来说,那
已算是奇迹了。

  我们不贷款,一次付掉的。

  有了房子,还是家徒四壁,墙上没有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存款都付了房子,
我们不做分期付款的事情。

  买完新家之后,回了一次荷西出生的小城,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行政区内的
“哈恩”,我们买下了照片左方彩绘的陶盘,那是婚后第四年。墙上挂了孤单单的
一个彩盘。

  又过了一年,再买下了照片中右手的那一个青花陶盘。我们的家,有了一双盘
子。

  再过了一年,第六年了,我单身飞去马德里远接父母,在街上看见一个有字的
盘子,上面写著∶“这儿,是幸福的领地。”

  词句有些俗气,可是想到自己的家的确是片幸福的领地,为什么不买下它呢?
就因此有了第三个挂盘。当三个盘子一同挂著的时候,我幻想∶我们的家一年一个
盘,到了墙上挂满了四、五十个的时候,荷西和我当然已经老了,那时候,还是牵
著手去散步,只不过走得缓慢些罢了。

  我的盘子没能等到第四个,就没有再继续下去,成了一个半残的故事。

  当我结婚的那一年。我在撒哈拉沙漠里只有几件衣服加上一个枕头套扎好的袋
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的丈夫用木板做了一个书架和桌子、椅子,就算是一个家了。

  有一回,荷西出差回到西班牙本土去,他说要回父母家中去搬一些属于他的书
籍来,又问我还要什么东西,可以顺便带回来。

  一想就想到了在他床角被丢放著的那个陶土宝瓶,请他带到沙漠来。

  听见我什么都不要,就指定了那个半残的瓶子,荷西面有难色,沉吟了好一会
儿不能答应我。

  荷西家中兄弟姐妹一共八人,他排行第七。也就是说,在他上面除了父母之外
,其他六个手足都可以管他虽然他并不受管,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受限制的
感觉。

  “那个瓶子是大家的。”他呐呐的说。

  “都丢在墙角,像垃圾一样,根本没人去理会它。”我说。

  “可是万一我去一拿,他们就会理啦!”

  “那你把钢琴搬来沙漠好了,妈妈讲过,家里人都不碰钢琴了,只有ECHO
去时才会弹一弹,她说钢琴是给我们的。”

  “你要叫我把钢琴运到沙漠来?”荷西大吃一惊。

  “不是啦!要的是瓶子,你又不肯,那我就要钢琴好了。”

  “瓶子比钢琴宝贵太多了,你也知道”“是你大学时代海底捞出来的呀!
不是为了可能算国宝,还是夜间才偷偷运上岸给藏著的吗?”

  “就是这样嘛!他们不会给我们的。”

  “可是放在家里也没有人珍惜它,不如给了我吧!我们也算是你的家人呀。”
我苦苦的哀求著。

  “怎么去拿呢?”

  “你根本不要讲,拿衣服把它包好,就上飞机。等到他们发现东西不在了的时
候,大概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我去偷。”

  “不要讲得那么可怜嘛!是你在加底斯海底打捞上来的东西,当然是属于你的
。”

  没过一个星期,这个瓶子就悄悄来了非洲。

  我们开心得不得了,将它放在书架的顶端,两个人靠著,细细的欣赏它。

  这是一件由“腓尼基人”沉船里打捞出来的半残瓶子,以前,可能是用来装稻
米、麦子,或者是什么豆类用的。

  为了确定这个瓶子的年代,荷西曾经将它送到马德里的“考古博物馆”中去鉴
定,鉴定的当时,担心它会因为属于国宝而没收,结果那里的人说,馆内还有三、
五个完整的,这只残瓶才被拿了回来。鉴定之后说确实是腓尼基人当时的物品


  我们一直带著这个瓶子,由马德里到沙漠,由沙漠到加纳利群岛,这回才由加
纳利群岛带回了台湾。

  有趣的是,加纳利群岛那个空屋,小偷进去了五次,都没想到这个宝瓶。他们
只偷电器用品,真是没品味的小偷。

  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查了一下有关“腓尼基人”的资料,据台湾中华书局《辞
海》这本辞典中所记载,照抄在下面。

  “腓尼基”(PHOENICIA)古时叙利亚西境自黎巴嫩山西至地中海一
带地方之称。初属埃及,公元前十四世纪顷独立,人民属“闪族”。长于航海贸易
,其殖民遍于地中海岸。其所通行之拼音文字,为今日欧洲各国文字之源。公元前
九世纪以后,迭属于亚述、巴比伦、波斯及马其顿至公元前六十四年,罗马灭之
,以其地为叙利亚省之一部。

  我很宝爱这只得来不易的瓶子,曾有邻居苦缠著叫我们卖给他,这是不可能的
事。只要想到《辞海》中写的那个“公元前十四世纪”、“公元前九世纪”、“公
元前六十四年”,就知道曾经有多么古老的岁月在它身上流过。何况它是我的丈夫
亲手打捞出来的。

  看了这张图片的读者,请不必用“百合钥”来盗我家的门,它不在家中,在一
个秘密的大保险箱里。倒是前一阵那次的大地震,很将我惊吓了一次,怕这个古老
的残瓶被压到砖块下面不复寻得。

  我想,以后还是把它交还给西班牙“考古博物馆”中去吧。

  这个盒子是我在西柏林做一个穷学生时屋内唯一的装饰。那一次,宿舍贴了海
报,说迅一趟去波兰华沙的短日旅行,只要缴付五十块马克就可以参加。那时父亲
给我的生活费相当于两百马克,当然包括房租、伙食、车钱和学费。

  五十马克虽然不多,可是它占去了我月支的四分之一。我咬咬牙,决心那个月
只吃黑面包,每个星期天吃一个白水煮蛋,那么这笔旅费就出来了。

  去了华沙,冰天雪地的,没有法子下车尽情的去玩,就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
同行的同学买了一些皮衣和纪念品,我的口袋里实在羞涩,看了好一会儿,才选了
一个木头盒子,不贵的,背后写著“产于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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