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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无字 张洁-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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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不能忘记的。国民党特工很快释放了李琳。

  人们有理由猜想,国民党特工这样快就释放李琳,最大的可能是希望她再次混入革命队伍,继续为他们提供情报。

  如果这样设计,未免太愚蠢了,他们也不想想,李琳还能再次混进革命队伍吗?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国民党特工无时不在监视着释放后的李琳。地下组织也在寻找机会,准备除掉这个叛徒。在严酷的革命时期,为保证革命工作的顺利进行以及同志们的生命安全,他们不得不以这样的形式书写一份革命教科书,以惩戒那些叛变的人,警戒那些可能叛变的人。在国民党特工部门和地下组织的双重监视下,出狱不久的李琳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不但国民党特工部门找不到她,连想要灭掉她的地下组织也找不到她了。她为什么蒸发?是不愿再与国民党遭遇,还是知道地下组织准备除掉她?或是她看透了什么,或是她觉得再也没脸见人?……

  这个自由散漫、奇笨无比的李琳,又怎样在双重监视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生没生下那个孩子2如果她还活在世上,又怎样逃脱一九四九年以后篦虱子一样的户口制度和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2也许她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就因病或因天灾而亡?

  她毕竟为共产党工作过,接受过应该如何面对敌人酷刑的革命教育,她在余生会不会不断反思: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会不会坚挺到底?如她这样一只白蝴蝶,未必敢下那个保证。

  她当然不知道后来有人写了一本小说叫做《红岩》,电不知道里面有个原版原型叫做江竹筠的革命者江姐,那江姐一定如斯大林所说是由特殊材料制造的。像她这样一个仅仅有着正常生理极限的人,是不可能忍受那种酷刑的。她可能非常感谢肚子里的孩子,为她的叛变提供了一个比较人道的理由……

  她何必参加革命?即便在家里当小姐,也比当叛徒对革命的损害少。

  在几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叛徒李琳无处可寻,而那个相信“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不会出卖我的”牧师,却成为那一叛变事件的主角李琳的替身,惨死在革命小将红卫兵的手中。毕竟牧师过自从事的地下工作与电有苯,也算让他专业对口,革命小将们耐心地在他身上一圈圈缠满电线,看起来很像一个人形变电线圈。整个缠绕过程中,牧师一直不停地说:“真正的共产党是不会迫害无辜的!”不知道在接通电源那一霎,牧师是否意识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自从李琳被捕后,唐敏之也无踪无影。

  或许他担心李琳出卖?

  按照当时地下党单线联系的工作原则,他会不会是另一条线上的人物?就连国民党特工还有“中统”、“军统”之分,何况比国民党特工不知高明多少的共产党?

  他到底是谁?

  对于和李琳那段短暂的爱情,他怎么想?

  也许当国民党特工冲上楼的时候,李琳和唐敏之从那脚步声就听出非同寻常,知道大难临头。他们也许打开窗子,窗下就是低矮的屋脊,认为那是一条逃生之路。当他们决定从那里出逃时,李琳却突然将唐敏之推出窗外,随即锁闭了窗户。自由主义者李琳突然决定留下自己作为路障,当她周旋于国民党特工的时候,唐敏之就可能有充分的时间脱身。

  要不要责怪唐敏之为什么不回转身来与李琳有难同当?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知道不能作无谓的牺牲,或许他也想着,只有他逃脱才有可能营救李琳。

  也许他们后来互相找到?谁知道李琳将唐敏之推出窗外之时,是否与他约定有朝一日到什么地点会合?那么李琳的叛变不仅仅是为了肚子里的生命,还有对唐敏之的爱情,而后他们逃离了中国?在一九四九年以前,这一点不难做到。

  至于释放李琳,究竟是国民党特工的一个阴谋,还是唐敏之通过什么手段所做的营救?

  或许一切都是动荡年代才会发生的错节?

  也许唐敏之跳出窗户逃走的假说根本不能成立……

  也许……

  随着他们的消失,所有的“也许”都成了永久的秘密。

  11

  自史峤离开重庆后,这是他和胡秉宸的第一次重逢。

  如果军分区没有派史峤到这个团来检查工作,胡秉宸送来的那份情报还不知会撂到什么时候。

  史峤说:“我们那里有电台,可以发送你带来的情报,然后再把你送到大军区。”

  于是胡秉宸就跟着史峤到军分区去,不再受制于劳力者赵大锤,生活上也舒服多了,不但有了筷子也有了碗,还吃了两次鸡。

  一同吃饭的还有一位随同史峤前来检查工作的政治委员,山西人,延安时期中央党校的总务科长,一路上不停地向胡秉宸吹嘘他在中央党校的岁月,学员们如何认真读革命的书……胡秉宸任他胡吹一气,懒得向他说明自己就是从延安出来的优秀分子。

  那盆鸡就放在小桌中间,吃完饭警卫员收走碗筷,鸡骨头就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桌面上,整只鸡的骨头似乎都集中在前中央党校总务科长、现政治委员的面前。

  胡秉宸不客气地说:“你看,鸡全被你一个人吃光了。”

  面对鸡骨战场,前中央党校总务科长、现政治委员什么也不好说。

  第二只鸡的情况有些不同,前中央党校总务科长、现政治委员改变了战术,饭后,桌面上一块鸡骨头也没有。待警卫员擦完小饭桌又将小饭桌搬走后才发现,原来鸡骨头都堆在了前中央党校总务科长、现政治委员的脚下。

  胡秉宸又说:“看看,地道战也隐蔽不了。”

  史峤就看了胡秉宸一眼,觉得胡秉宸比从前话多了。

  在路上又转了一个星期,那份情报前前后后就耽误了二十多天,胡秉宸说:“什么情报都过时啦!”

  史峤显然比重庆时期老练许多,只是苦笑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转来转去,胡秉宸再次跟着史峤转到了叶家集。他们到叶家集的澡堂子洗了澡,区委书记和区长牺牲在澡堂子里的事,就是史峤告诉他的;至于区长所讲的荤段子,则由前中央党校总务科长、现政委转述。

  到达军分区的前一天,他们必须穿过一条大路,侦察员报告说,国民党至少有一个师开了过来,而史峤所带兵力顶多一个连。

  幸亏他们还没通过大路,就在附近的山丘后埋伏下来。国民党那支队伍不知怎么走得那么慢,直到天黑才走完,他们这才赶快通过大路。

  过了大路就是一个河谷,越过河谷才能到山里,虽然天很黑了,参谋还是说,“快走,不能在这里住下,敌人离得太近,也许后面还有。”

  可是史峤说:“你们走吧,我不能走。我要等我的一个侦察员,他是我最好的侦察员。刚才过了一个师的国民党,而且说不定后面还有,我特别不放心。”

  看来一个人的脾性是很难改变的,‘即便经过常梅和胥德章的婚礼、李琳的叛变和史峤本人的,被捕。

  参谋命令一些战士留下,史峤不同意。他说:“这里听我的,走吧,你们快走吧。”

  有必要这样做吗?!

  不是胡秉宸残酷,不讲同志情谊、不关心下级,史峤的任务是掌握大局,怎能这样事必躬亲?!

  战争期间没有什么理由多说,再说胡秉宸不过是个外来人,既然史峤有命令,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只见史峤将腰上的手枪取下,握在手里,就势在河谷伏下身来,再也没有回过头。

  作为一个资深地下工作者,胡秉宸在调头前行的最后一瞥中,不仅将四周环境一一刻进脑海,还看到史峤那支手枪玲珑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这让胡秉宸生出莫名其妙的联想。

  没想到就此一别,他们还要等上三十年才能再次相逢。

  胡秉宸一路顺利到达军分区,明知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将情报尽快发迭出去。春节也就随之来临,政治部主任还把他找去吃了顿饺子。之后他被送到大军区。早在胡秉宸出发时军区就已接到电报,没想到几个月后才见到这个送情报的人。至于他从军分区发送来的情报,也因为时过境迁,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将一路隋况作了汇报,对几次惊险只字未提,只将没有电台的尴尬和被当做特务全身扒光的情况说了一说,大家哈哈一笑。这就是胡秉宸在大别山区前前后后走了大约半年的结果。

  不过胡秉宸总算没有虚此一行,离开大军区时,他将部队南下时从陕甘宁带出的特殊物品携至上海售出。售后所得,不但为抗日活动解决了部分补给、经费,又为没有冬衣的部队筹办了部分棉布和棉花。

  12

  单枪匹马的史峤不但没有牺牲,而且等到了他那个最好的侦察员。
 
 
 
 
  

 《无字》

 
 
第二部 第二章
 
 
   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女人,大多没有走上社会第一线,一旦家庭那根支柱撤离或是折毁,她们不得不被推上第一线、面对社会大战场的时候,大部分显得措手不及、招架无力,以致呈现出千奇百怪的遭际。包天剑的妻妾毕竟是幸运的,在他投奔共产党前夕都被送往天津,安置在包老太爷的护翼之下,离别前夕,又一一对她们做了具体的安排。

  他最先来到三太太那一处小公馆。

  看得出,他并没有多留一会儿的打算。好不容易见到父亲的孩子们,绕在他的膝下,揪着他的衣服,叫着“爸爸,爸爸”,他也没有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在这吉凶难卜、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时刻,也没有显出对孩子或三太太更多的留恋。

  三十年代初就有了初中学历的三太太,实在明白她不过是包家的生产机器,就连她生下的几个孩子,也不过是包家必不可少的家伙什。既然如此,她也就公事公办,对着每房太太名下都有、不偏不倚的三千块钱生活费说道:“这三千块钱是供我一人开销,还是几个孩子的开销都包括在内?”

  三太太的公事公办让包天剑心中非常不顺。这一次远行;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孤注一掷,倾囊而尽。带着那么多人,还要辗转于不同军事占领区,沿途不知会遭遇什么困难,他不过带着一万块钱。

  三太太的盘算合情合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名下也是三千块,这公平吗?战乱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点钱能把一家老小的日子支撑到那一天吗?

  即便用来调解妻妾之间的矛盾,看似公正的平均主义也显得捉襟见肘。

  轮到二太太,她却对着那三千块钱说:“你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用钱,就别给我留了,我在家里怎么都好说。”

  直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与她山盟海誓的包天剑,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但有了另一个女人,还有了他的骨肉。这是包家上上下下包括佣人在内无人不知,惟独对她守着的秘密。

  如果二太太知道情况是这样,还会不会这样对待这笔日后安身立命的钱?恐怕难说。

  什么事都怕参照,参照既然能对比优劣、决定取舍,同时也就制造出矛盾的由头。包天剑想,二太太、三太太与他的情分如此不同!一把将二太太抱坐膝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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