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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褐色鸟群 格非-第4章

小说: 褐色鸟群 格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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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桥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
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辙还没有完全
被大雪遮盖。他想也许有人推着自行车刚刚从这断桥上过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
另外他的腿脚也不灵便就没有上桥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们从河里捞起了一辆自行
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
    女人打着呵欠说完了这件事。
    我说我该走了。
    女人没有吱声。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种隐晦的方式,我想。我坐着没
动。
    你住在哪儿?女人问。
    我告诉她那幢白楼。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楼。女人说夜已经很深了,春天麦子和油菜都长高了,有一些狼
夜里常在荒野上转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们就在客室里坐到天亮。
    “水边”的夜幕悄悄隐去了。天亮的时候我和棋都没有察觉。现在阳光穿透公寓的
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红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中,我看见棋的脸有些憔悴。
我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点点头。我从厨房给她弄来了咖啡,棋似乎仍
在想着我的故事。
    你和那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着,问我。
    是这样。我说。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没有碰那个女人?棋诡秘地微笑着。
    黎明的时候天有些凉,她给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
但她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从我指缝中流走了一样。
    我坦白地对棋说。
    我发觉你的故事有些特别。棋说。
    怎么?
    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
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不过,你还是接着讲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继续对棋描述以后发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谣湖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
    我拥着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烟。现在梅雨季节来临了。我看是绿色的田野上空,
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悬挂着。大风将白楼的木栅栏院门刮得砰砰直响。我谛听着大雨
中的各种声响,又渐渐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时候,我恍惚听到楼下有人在砸门。我想那
大概是白楼花园里的园叮可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园丁来干吗?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懒洋
洋地披上衣服下楼开门。我轻轻地拨开门闩,大风扑面直灌进屋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
冷战。
    那个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她披肩长发上不断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滚落下来。她
告诉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着她走出了白楼。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轮廓。我们在狭窄泥泞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绰绰的村舍跑去。
    女人由于焦急和慌乱,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使得我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女人说,
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来时跌倒在村中的一个粪池旁。第二天早上,
两个清理阴沟排水的老人发现他的尸体。他的脸已被雨水浇得煞白,耳朵里灌满了大粪。
    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鳗鱼一样冰凉,我的思绪像是给大雨搅乱了。眼前
一片空白。
    当我们来到村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中年人拢着袖管,抱着扎有红布绸的铁锹往
田野里走。女人啜泣着轻轻地说,他们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显得依旧清朗。大雨把黄泥地面冲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
的鞋樱有一个木匠模样的人正在盛开的木榛花丛弯锯着一段木料。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
钉棺材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已被几个年老的妇女收拾干净了。
    他穿着硬挺的哗叽制服,刮净了胡须的脸上显得清癯而红润。尸体旁那些钉棺材的
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练的操作中,榔头敲在腐蚀的木板上,松计一样的木屑由于振荡而
不断地跳动着。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走到尸体旁,双膝跪下,她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正
准备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动了一下:钉子还不够。我去院子里
木匠身旁找来了钉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绳子来,我刚一转身,巫婆高举着
双手往地上一拍,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去房里找绳子时,那个女人紧紧地跟着我,她哆嗦的身体和我贴得很紧。
    尸体入敛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风突然停了,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屋子里静
寂无声,女人伏在棺材的边沿,久久地望着她男人的尸体。她的哭声感染了室内尘封的
空气。钉棺材的几个男人把榔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蹲在一旁吸烟。
    时间过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显得有些暗哑了。我看见她一边哭泣着,一边骨碌碌翻动着清亮的眼球
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网像胸环靶一样悬挂在梁下,青绿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细长的丝
线上,像钟的下摆在微风中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也许是装出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木匠冲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抬起那块像隧道的穹顶般的棺盖,
将它轻轻盖在棺木上。巫婆过来把那个女人扶开了。在盖棺的一瞬间——那几个钉格的
男人朝棺木围过来,准备将它钉死,我突然看见棺内的尸体动了一下。我相信没有看错,
如果说死者的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盖颤抖什么的,那也许是由于人们常说的什么神
经反应。但是,我真切地看见那个尸体抬起右手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一个扣子——他穿着
硬挺的哔叽制服也许觉得太熟了。
    我没有吱声。
    送葬后的当天,我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屋子。女人对我说,她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
会感到害怕。她让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连绵。
    女人坐在我对面,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们之间的冗长的话题已经在前两个晚上谈
完了。我觉得在喋喋不休的对话中,时间流逝得很快。而面对沉默,我们的心力都显得
非常脆弱,我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跷,有时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个
阴谋。
    你的男人醉死,你怎么想起去白楼找我?我说。
    不知道。
    他深夜未归,你为什么不去酒店看看?
    别去提它了——
    女人妩媚地对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但我的内心还是悸动了一下,她
摊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我迟疑了一阵,我手心朝下,轻轻地滑向她的柔润的手腕。接
下来我们俩做的事不便详尽描绘,但有一些和那种事本身并无太大关联的枝节,如下所
述,权且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尾。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女人叹息般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她俯下身帮我解鞋带的时
候,天空炸过一串闷雷。我的腿一阵抽搐。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解鞋带。我
们俩在床上躺下来,由于连日梅雨,我觉得棉被有些潮湿。我在无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
样冰凉的皮肤,闻到了散落在她发中樟脑丸的气息。我木然地凝视着帐顶,好久没动。
    我宁神屏息谛听室外风雨。
    你在想什么?女人说。
    屋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女人在哭泣。我说。
    那是大风溜过树梢的声响。
    不,是有人在哭。
    什么地方?
    院子里。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条毛毯,趿着鞋子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什么
也看不见。那个女人按亮了手电筒。随着那条惨白的光柱的缓缓移动,我看见了废旧的
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榛花树,和泛着污移黑水的墙根阴沟。
    大概是一只猫——女人说。她把我拉进屋内,关上了门。
    我们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灭了电灯。过不多久,那哭声又出现了,它像是
来自一个死神笼罩的病榻,又仿佛从更加遥远的河面上传来。那哭声稚音未脱,时隐时
现,我觉得我的头颅在这种弱节拍的声音中正逐渐膨胀。
    我第二次下床的时候,女人躺着没动。
    我拉开通向院落的大门。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天空中无声地出现,远处墨绿色的田畴
和宽广的湖面一下被闪电照亮了。
    在闪电出现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的当中,她赤裸的身体在地面上
的水洼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婴儿一样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的记忆似一条锈蚀的铁链如灰烬般寸寸断落。在记忆消失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
出在我六岁时,看着我的妹妹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同时我的耳边又回荡起那个如梦的
夜雪,我在那段四槽封冻的路面上曾听到的羽绒布摩擦而发出的微弱声响。剩下的什么
不都知道了。我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我在门边晕倒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守护在我的床前。她如母亲一般深沉而温暖的目光正注
视着我。她静静地吸着烟,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烟点上,浓郁的烟味使我慢慢
镇定起来。
    你刚才看到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全对她说了。
    你的胆子比我还小,那都是你的幻觉,你累了。女人说。
    我说在我刚才昏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什么梦?女人问。我梦见你的尸体
飘浮在那断桥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上长满了青草。桥头有人在唱着《玫瑰,玫瑰处处
开》。
    女人苦笑了一下。
    我们结婚吧?我说。
    好吧。
    后来你就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
    现在“水边”一带正是中午时分。炽烈阳光将退潮后棕红色的石子滩晒得灰白。棋
追问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以后的情况,我说在结婚的当天她就死了。结婚的日子是按她
的意愿选定的,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在甜静安详的烛光中喝着葡萄酒,她突然
一连说几声“灯灭了”,脑溢血模糊了她的视钱,我眼看着她红润的脸色转为蜡黄,但
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从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延伸的余地了。
她说她该走了。她还说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园”参加一个大型未来派雕塑的揭幕仪
式。她说这座雕塑是李朴和一些自称为“慧星群体”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完成的,她说过
一些时候再到“水边”的公寓里来看我。
    棋在跟我临别的时候,我觉得她跟来时一样陌生。她抱着那个帆布裹着的画册,匆
匆离开我“水边”的公寓,没有说再见。
    我仍然在写那部圣约翰预言式的书。“水边”一带像往常一样寂静。那些“水边”
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铺在浅浅的沙滩上,白天它们像肉红色的蛋,到了晚上则变成
青蓝色。棋曾经别有用心地把“水边”称为锯木厂旁边的臭水沟,我一度被她的话所困
扰。有一次,我沿着“水边”枯白的茅穗绵延的水线,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什
么据木厂。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黑洞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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