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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狂欢的季节-第38章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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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的是,临出发前夕,突然宣布已经参加组团的五个人另有安排,不去北京了。剧团讲了一套去北京是为了革命,不去北京也是为了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颠扑不破的道理。先说叫去接下来又不让去了的人中就有这位老先生。大家知道,这五个人是“政审”没有通过才被临时取消了去北京的资格的。钱文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偏偏要怎么恶心你怎么做,你就不能先审查再组团吗?你就不能早一点下通知吗?那些动不动摆出“审”别人的架式的人,他们究竟从哪儿获得了决定生死的权力?他们除了神神经经地找别人的碴子以外究竟还会为人民做点什么?演戏演得好的去当演员,演得不好但是有文化有聪明的便去当编剧或导演,演得不好又没有文化没有聪明但是有资格和一些经验的人当领导,不能演戏,不能编剧,不能导演,没有革命资历也没有工作经验当不了领导的人呢?去审查别人去了。呜呼!

    然而更使钱文感到意外的是,临时撤下来五个人并补上了三个人并没有引起不安。凡是没有被裁撤下来的人都深感荣幸,感恩戴德,精神抖擞,只觉得是党的阶级路线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威风,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志气,觉得自己得了脸是三生有幸。他们同时也暗自警惕,一定好好表现,一定努力工作服从领导永远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珍惜自己的不被裁撤的令人艳羡的命运。新补上的三个人更是喜从天降,高呼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深切体会到报上说的全是真的,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生命线幸福线胜利线成功线,资产阶级的路线,不用说就是混蛋线死亡线黑暗线失败线,就是让我们受二茬罪吃二遍苦的黑线。

    而那被淘汰下来的五个人——包括动不动优越一下的老先生呢?全傻了,全蔫了,全服了,全热泪盈眶,心跳气短,面红耳赤,匍匐觫,罪该万死,谢主隆(不杀之)恩,舞蹈叩拜,山呼万岁起来了。谁心里不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党眼里不掺砂子?你没有(读展,儿化),你不是带把的烧饼,能不让你去么?有儿没儿别人不明晰,自己还不明晰吗?你参加过三青团,你说过落后话——这年头,落后就是反动——你爱读胡风分子路翎的书,能够因了你而影响全团的清洁吗?你不服你要咋着?

    老先生从此与钱文友好起来,他忽然悟到他的自认为政治上比“文革”中揪出来的牛鬼蛇神或历次运动中戴过帽儿的人优越,也不过是春梦一场,自作多情罢了。他非邀请钱文到他家吃酒不可。

    老先生的炊艺堪称叹为观止,他做的高丽肉、虾米白菜、拌萝卜皮、清炖羊肉与糖醋鲤鱼令钱文手舞足蹈。他烧出来的菜不知道比他炮制出来的剧本强多少。喝着喝着被无产阶级文艺队伍淘汰下来的另四个人也来了。老先生岁数大玩艺自然多,领着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喊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年三百六十日,但愿长醉不愿醒!”他们唱起了梅花大鼓《宝玉探晴雯》、京韵大鼓《大西厢》和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他们学一些著名话剧演员演戏的做派和口音,他们谈论阮玲玉、王人美、周璇、李丽华、周曼华、陈云裳、陈燕燕、白虹、白光、顾丽君。同时,每隔十几分钟,他们就纷纷表示一次,这次不让他们进北京是组织上对咱们的最大爱护最大关怀最大温暖,咱们绝无不满,毫无不满,他们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他们太幸运了!而如果他们稀里糊涂地进了京,后果不堪设想,至少就没有这次温暖和谐的聚会了。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钱文这时候也明白了,最最拥护领导的英明决策的正应该是他钱文,没有这五个人,他钱文多么孤单,现在……真是让人受教育啊!

    ……话剧进京演出的情况平平,但洪无穷回来后精神大长,显然又上了一层台阶。他到钱文家来吃饭,吃完饭,他提出了让钱文给江青写信的建议。

    无穷从北京回来对一切守口如瓶,这大大显示了他的成长和分量。只是对钱文,他才讲了一些消息。一个是曲艺调演时有一个省请了原来旧曲艺家协会的一位领导兼专家担任他们省团的顾问,被认为是一次严重的“文艺黑线”回潮事件。为此首长很生气,要求全国各地狠抓黑线回潮的问题。钱文听了深感庆幸,幸亏他没着脸皮进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是一批黑画正在批判。一个老画家画了三个柿子,一个青椒,一棵白菜,他问钱文:“你知道黑画的用意吗?”钱文摇头,无穷解释说:“他是说自己‘三世清白’,也就是表达对自己在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的不满啊。”

    说是另一幅画画的是三只小老虎。钱文更不明白三只小虎有什么麻烦,无穷解释说:“三虎为彪嘛。这是为林彪翻案嘛。”

    说得钱文瞠目结舌。

    无穷讲了许多板儿团(即演出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的团体)的故事,他们走到各地如何受到尊重,他们的人员得到了许多特殊待遇照顾。无穷讲到,有一些现行反革命分子恶毒攻击样板戏,他们已经受到了严厉的制裁——可能枪毙了,无穷说。

    洪无穷解释说:“一个新生事物就是会受到许多阻挠许多干扰,你必须力排众议,你必须义无反顾,无坚不摧,战无不胜,你必须压倒一切反对者而不被反对者压倒,还是季米特洛夫的话,老钱,这话最早还是你给我讲的呢……在新的风浪面前,不做铁锤,便做铁砧!老钱,你也要拼一拼,你不能坐待革命来找你呀!”

    于是他提出了由钱文给江青上书的建议。

    钱文激动了只有二分钟。他微微一笑,他表示感谢洪无穷的好意。同时他决定,这不可能,这不是他可以做的事,江青的名字引起的他的巨大的恐惧感,他决定宁可一辈子呆在冷宫一辈子当“铁砧”挨铁锤的打砸,也不能去玩火,去贴靠,去叫卖。他已经够无耻的了,他总不能无耻到给江青写信的地步呀,你看看江青讲话时脖子一伸一伸的那个样子!

    无穷还讲了一些别的事:什么周恩来下令逮捕攻击江青同志的四个地委书记……

    说到周恩来的名字的时候无穷的目光有些闪烁,钱文探询地看着他。无穷说:“总理呀,总理,总理对于文化革命的认识可有一个过程呀!”

    钱文愕然,悚然,却又不能不同意他的话。无穷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问题就是尖锐呀。

    然而危险。世界上有这么轻而易举的奉旨革命?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无产阶级革命”派?人们为了得到无产阶级、左派的帽子,老命小命都豁出去了,哭爹的,叫娘的,卖爹的,卖娘的,流血的,自打嘴巴的……就是这样也还是得不到无产阶级、左派的桂冠呀。而他们年轻一点,看社论看得仔细一点就成了事了?上面的斗争,就更危险,你有几个脑袋敢玩这个?认为在中国政坛上,一个写诗唱戏的人能成事,那是痴人说梦!小孩不让他玩火,他不信,等烧到指头,才明白。钱文自己不也是这样么?想当初,他比洪无穷自信得多也严肃得多。洪无穷,危险呀。

    在洪无穷告诉他的北京花絮当中,最令钱文震动的莫过于王模楷的近况了。说是王模楷到了外省,“文革”一开始被斗了个死去活来,但是他现在奉调回京,在一个写作班子写批判文稿。“说是江青很欣赏他的才华,叫他戴罪立功。他现在跟着写作班子走到哪里,都享受高干待遇,住单间,省“革委会”主任向他敬酒。头一年国庆节,他还披着军大衣,上了天安门观看焰火呢。”

    “所以说,你还是要给江青同志写信呀!”

    临走的时候,无穷思索再三,又说了一回卞迎春的事,他说卞迎春是少数几个能够接近中央首长的人之一,属于中央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他们从一些大人物的讣告上已经知道什么叫身边工作人员了。他的样子颇为神秘。他问钱文:“她怎么会认识你呢?”

    钱文刚要张嘴,突然控制住了自己。她果真是一个大人物了么?她果真是一个神秘人物了么?如果是,那么她向无穷问起钱文来是可以的,是上边的人关心百姓乃至关心一个摘帽右派,但他向无穷讲述卞迎春是不可以的,是放肆,是僭越,弄不好了是自取灭亡。他不是不知道自从“文革”开始以来,凡是随便谈论过江青的过去的人,都被灭了个差不多了。

    他为难地说:“这个这个,也谈不上认识,过去的事了。”他挥挥手。

    无穷一笑,哼了一声,走掉了。

    这天夜里,钱文与东菊有一次长谈。钱文像是发作了疟疾,他谈起话来牙齿都打战。他说:

    “看来,前一段我与这个洪无穷靠得太近了。给江青写信?我能去找这个不素净?电影上看到她我都起鸡皮疙瘩。毛主席到底是怎么了?最后要靠老婆靠侄子靠外甥女,孤家寡人,谁都是敌人。你看那些新闻纪录片,毛主席老成了那个样子了。什么叫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呀,一杀就灵,一镇压就灵!中国到底是个什么国家呀?排成一队念语录,训练得都成了傻子,你看那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战斗中脑神经受到了损害,两眼直不愣登,除了喊主席万岁啥话也不会说了,难道现在要培养的人就是这个模样?太可怕了!”

    “不会老是这样的……”

    “不会老是这样?当然。一百年这个样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二百年这样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都只不过是历史的一瞬。但是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能有几多年?再过二十年我们就六七十岁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正常一点的日子?从小我们就等,等到了日本投降,等到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到了一个运动又一个运动,等到了把我划成了右派把你开除了公职,等到了不死不活地到了这般地步……而我,还要和洪无穷这些人打交道,还要按照‘三突出’的原则帮他修改剧本!”

    “洪无穷真的那样想么?我看也不一定。现在的人没有提着脑袋革命的了,现在是等着立功,等着飞黄腾达革命。谁让现在江青是旗手呢?剧本?你再也不要干这个去,下次再找到你你就说不行……”

    “说不行?你敢说不行?给你脸你不要?”

    “好好好,你去了一言不发还不行吗?一言不发算什么罪?没有想出点子来嘛。”

    “而我是个贱骨头!不用脑子,不说话,不分析问题,眼看着一年大一年一年老一年,让自己的脑力像一把刀子一样锈掉,让自己的大脑萎缩小脑萎缩神经麻木,我觉得受罪,我觉得要发疯,我实在受不了呀。我宁愿意给江青当走狗当奴才给中央文革当孙子,哪怕给无穷当幕僚,哪怕天天挨批天天低头喷气,只要让我写字,让我编词,让我打比喻,让我找韵脚,哪怕只让我校对标点……内容我不管,内容由领导定,今天歌颂林彪也行,明天批判林彪也行,可至少让我修修辞推敲推敲字、词、句和标点符号呀。东菊,我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脸也没有心了,但是我还有脑子还有知识记忆,就把我当工具用还不行吗?改造来改造去,我早已就是驯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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