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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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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挤得原地在打转。谭功达的心怦怦地跳着,汗水早已将衬衫浸得透湿。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谭
功达忽然怪笑了一下,低声对那个民兵说:“你他娘的手里拿的是什么?”“报告首长,是枪。”“废
话!”谭功达骂道,“枪里有子弹没有?”“有。”“那你会不会放枪?”“会。”“那你他妈的还愣
着干什么?打呀!”“朝朝朝,朝哪儿打……”“这个我不管。”那个民兵脸色惨白,他艰难地转过身
来,似乎想弄清楚首长的真正意图,可哪里还找得到谭功达的半个影子?那民兵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
他“唰”的一声拉开了枪栓,举起那只半自动,朝天就是一枪。
  枪声一响,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收紧了,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那民兵一看这一招果然有用,索性将
手中的枪横着端了起来。其他的民兵也朝他聚拢过来,枪口向外,子弹上膛。人群开始有了些松动,推
推搡搡的,向四周缓缓退却。百姓中有一个胆大的,直着嗓子叫道:“大家不用怕,共产党的枪不杀老
百姓……”他这一叫,人群退得更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棺材前就腾出了一大块空地。谭功达见时机已
到,一猫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他整了整衣领,人们以为他要说话,谁知他竟然皱着眉头绕着那口棺材,踱起步来,差不多走了两
个来回,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庄乡乡长孙长虹在哪里?”半晌,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汉子躬着身
子走到近前,垂手而立。谭功达看也不看他,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几个民兵道:“绑了!”随后,他又
问:“普济乡乡长高麻子在哪里?”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快步走到谭功达面前,抬头对谭功达挤眉弄眼:
“哎哎哎,伙计,不管我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谭功达没等他把话说完,照例喝道:“绑了。”
姚佩佩仔细一看,这个姓高的乡长脸上果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坑。
  “谁家死了人?”人群中立刻走出来四五个人来,身上披着白洋布和麻袋片,为首的一个长者走到
谭功达身边,一个劲地作起揖来。
  “老人家,死者是你们家什么人?”谭功达问他。
  这时,站在老头身后的一个年轻妇女突然一把推开老头,将脖子一扭,大声道:“那死鬼是我短命
的丈夫,怎么着?”姚佩佩与这个女人一打照面,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角色。谭功达打量了她一眼,语
调明显地变得温和起来:“怎么死的?”“死都死了,你还问这些鸟事干什么?”那妇人说。人群中一
阵哄笑。旁边的一个老婆子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上前道:“死者是我的儿子。名叫王德彪。前
日里大坝闹事,争执不下,人群推挤,我的儿脚底一个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你们几个人留
下说话,其他的都散了吧。”谭功达说。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禹跟着嚷嚷道。他的腮帮子早已肿起了一个大鼓包。
  谭功达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刚才那个鸣枪示警的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干得好!小
伙子,你叫什么名字?”3白庭禹的老家就在离水库不远的夏庄,第二天又是清明节,在处理完水库大
坝的械斗事件之后,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几天。
  此前,在大坝附近的工棚里开了一个干部会。在如何发落孙长虹、高麻子这件事上谭功达的态度十
分坚决。他说:“水库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完全是当地乡干部采用绥靖政策,姑息迁就的结果。高麻
子倒也罢了,这个孙长虹应当就地免职。他本来就对修水库一事阳奉阴违,因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
蓄意偏袒,甚至带头闹事,故意制造事端,其险恶用心路人皆知……”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赞同谭县长
的意见。可说到后来,却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来是如此。“这么点小事,夏庄、普济两乡
的干部,本来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着惊动县委。死个把人算什么?你们就惊慌失措,应对失当,
终于酿成事端。若不是谭县长巧施苦肉计,挥泪斩马谡,这事如何收场?谭县长这么做,是基于丰富的
革命斗争经验,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当真要撤你们的职!哪天不死人?死个把人,慌什么?你二人只
有吸取教训,戴罪立功,方不辜负谭县长的一番苦心。”他这么一番话,当地乡、村大小干部立即随声
附和,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谭功达正要发作,只见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断地给他使眼色。他转念一想,
在县委各级领导班子中,只有这个白庭禹还时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强忍下这口恶气,铁青着脸,一声不
吭。
  听说白副县长要回家看看,孙长虹立即让手下套上一辆驴车,在车座上铺了一床锦缎棉被,亲自赶
车护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谭功达他们几个仍旧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县城。
  高麻子嬉皮笑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与谭功达说笑。佩佩本能地觉得,这个满脸大麻子的
乡长与县长的关系颇不一般。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这才下车作别。最后,又将一大篓子新
摘的杨梅悄悄地交代给司机小王。
  高麻子刚走,天空滚过几道闷雷,大树晃动,忽然下起雨来。谭功达满脸不高兴地对坐在身边的姚
秘书道:“哎,刚才开会时,你怎么老是朝我使眼色?什么意思?”“我?”姚佩佩一脸无辜,吃惊道:
“我何曾对你使眼色?要说眨巴几下眼睛,或许是有的,您误会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眼里进了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雨水落在到路边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声连成了
一片。小王抱怨说,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加上车灯又暗,车窗外黑黢
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这辆车在电闪雷鸣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谭功达心绪极坏。白天活蹦乱
跳的姚佩佩这会儿也有点发蔫。谭功达故意找出一些话来逗他,她也假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谭功达没话找话道:“我说要修大坝,你们都还不赞成。要是有了电,这公路两边都装了电线杆,
再按上路灯,我们还用得着这么抓瞎么?”姚佩佩仍然没有接话。可我觉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觉得自已是个人。谭功达颇觉无趣,最后,他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姚秘书,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姚秘书答道。
  “你嘴里是不是在吃什么东西?”“糖。”姚佩佩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舌尖托出一片
扁扁的水果糖片来。可惜,谭功达什么也看不见。
  “您要不要吃一块?”姚秘书问他。
  谭功达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佩佩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小锡盒,打开它,碰了碰县长的胳膊。谭功达
犹豫了一下,将手在灯芯绒坐垫上用力擦了擦,从锡盒里捡出一枚糖块,塞到了嘴里。姚佩佩说,这糖
果是她姨妈托人带给她的。
  “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好像在上海,是吧?”“不,她在香港。”“你爹妈也在香港么?”“不在。”
“他们在——”“他们哪儿都不在。”姚佩佩嗓子喑哑地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谭功
达吃惊的发现姚佩佩那惨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着鼻子道:“这车的帆布顶棚漏
雨,弄得我满脸满头都是水。”他用舌头裹动着那枚糖果,听着它在牙齿间留下的清脆的声响,一时不
知道说什么。
  这个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她就像传说中的两条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
黄酒,立即就现了原形,幻化出两条肥胖的蛇来。
  “在梅城的这个亲戚是你什么人?”“姑妈。。”“没想到,”谭功达想了想说:“你的社会关系
还挺复杂的么!”就在这时,司机小王一个急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了过来,差
一点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微弱的车灯的灯光,谭功达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停着几辆三轮摩托车,
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影正朝他们挥着手,另外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们走
来。一个身背卡宾枪的人面容忧郁,将脑袋从车窗里伸进来,举起手电筒,朝他们晃了晃,低声命令道:
“证件!”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交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
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
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
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
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
个县长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不知道!”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
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
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
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
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
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
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阴阴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她
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
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
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
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
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
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么?”“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他没眉
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
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鬼呀。”司机小王听她
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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