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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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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听说谭县长,不,谭功达,是个花痴,我还不信。心里想,一个花痴怎么能当上县长呢?可后
来发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签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最后,就在这间
会议室里,我找到了他。他当时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拿过表格看了看,就凶神恶煞地对我说:”签个
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随后就把表格往我怀里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
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一般来说,在法院里,被告通常是背对着观众,面向审判席,而谭功
达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还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罪犯或被告。这种特殊的安排,展览和恶作剧的意
味十分明显。接下来的几个发言者所攻击的要害也大多与“风化”有关,可他们说来说去,似乎也只有
一个白小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而且他们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白小娴的名字都不敢提!谭
功达想到这一层,原来绷紧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会场的座席与主席台之间有一大块空地,由于会场拥挤不堪,许多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报纸或垫上一
本书,席地而坐,呈圆弧形把谭功达围在中间。谭功达看见正前方的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抱着双腿,下巴颏子搁在膝盖上,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她那眼神既纯洁又迷离,还有一点倦怠和慵
懒。她身上穿着一件碎花白衬衣,那衣料的材质说不上是棉、丝还是绸,看上去十分柔软。衬衫的领口
边垂下两根绿色的丝线,十分显眼。她穿着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裤脚与袜子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谭功达觉得自己要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非得下一番巨大的决心不可。在县里,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这个人?她是新调来的吗?世上竟有这等的妙人!唉!就连白小娴、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还有所不及!
一想到这个如花女孩,会长大结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并且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轨道,谭
功达的心里不禁隐隐作痛……仔细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带着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谭功达又不免觉得自
惭形秽。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文工团的团长。
  他的结巴、停顿和吞吞吐吐,证明了这个人天良未泯。他指责谭功达常年纠缠文工团某演员(依旧
不敢说出白小娴的名字),屡次以考察工作为名来团部与她厮混,强迫这名女演员与她谈恋爱。这名演
员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装与他周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女演员终于认清了谭功达的反动嘴脸,以大
无畏的革命气概坚决顶住了谭功达的猖狂进攻,白璧无瑕地回到了革命群众阵营,并与谭功达彻底划清
了界限。
  “不久之后,她与鹤璧地委派来我团的一个年轻有为的舞蹈教师,名叫王大进的,经过互帮互学,
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并确立了恋爱关系。谭功达得知此事之后,恼羞成怒,大
发雷霆!歇斯底里的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把”那狗娘养的王大进“立刻开除!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顶住
压力,没有站稳立场,对不起党和人民多年的培养,我要作深刻检讨!王大进同志离开文工团之后,我
团这名优秀的女演员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成天神思恍惚,疯疯癫癫,
变得很不正常,至今还在家中疗养。我团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扰……”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五点钟才结
束。谭功达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小娴发疯这件事。这是他和白小娴分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
消息。他的心里闷得倒不过气来,盘算着要不要去夏庄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再加上
白小娴的母亲兄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这一去,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远远地看见张金芳手里捏
着一把葱,站在门口,正朝巷子口张望。小腊宝似乎已经和邻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着在巷子里追逐
嬉闹。
  “怎么样?会开得怎么样?”张金芳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新的职务?”“大概
还要等一等。”谭功达皱着眉头支吾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张金芳见他疲惫不堪,满脸倦容,也不敢再问。谭功达一进屋,就见过道里添置了一台崭新的煤球
炉,烧得正旺。炉火映在对面的墙上,衬出了袅袅的烟影。炉子上的一只钢精锅,咕嘟咕嘟得冒着热气,
清香扑鼻。
  看见丈夫呆呆地望着火炉发愣,张金芳推了推他,低声说:“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是姐弟俩。
那做姐姐的,人很热络,也还和善。男的名叫皮连生,看上去有点凶,人倒挺大方。刚才他从外面杀猪
回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副猪小肠。现在差不多已经快炖烂了……”7汤雅莉把谭功达结婚的消息告诉她,
姚佩佩起先只觉得有点错愕,仿佛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就好比牙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只不
过是牙根略微有点发酸而已。谭功达苦熬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最后居然跟一个乞丐结了婚!而且那
乞丐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孩子,怎么可能?
  姚佩佩骑着自行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前骑,忽然发现自己越骑越快,好像正在参加自行车比
赛似的。她路过西津渡东牌楼下,看见那儿聚着一堆人,正在观看露天电影。她捏住闸,一只脚跨在自
行车上,看了一会儿。任凭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却怎么也搞不清电影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那个扮演
理发师的演员,名叫王丹凤,她倒是很熟悉。因为在姑父的卧室的墙上就贴着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
天看着王丹凤的肖像入眠,才会抵抗不住那个化学女教师的进攻,被人家轻易俘获……姚佩佩看见全场
的人都张着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在她看来,电影情节没有一处是好笑的。
  夜风凉凉的,吹到脸上,薄薄的皮肤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样,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轻轻一碰,才
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流泪,连脖子里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电影散场,牌楼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还站
在那儿。两个放映员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机和胶片。随着那台发电机的“哒哒”声突然中止,挑在竹
竿上的电灯也随之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着自行车回到家中,她担心把姑妈他们吵醒,也不敢开灯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上
床去睡,姑妈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门,把她那微微谢了顶的小脑袋伸了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回来得
这么晚?”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不一会儿,姑妈手里拿着一块丝绸面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把那块面料拿给佩
佩看,压低了声音,道:“多好的料子,这是真正的杭州双面绸。自打离开了静安寺,嫁到这个鬼不生
蛋的地方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刚养出来的小孩屁股还要滑溜呢!”都已经半夜
三更的了,姑妈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翻出这么一块面料来,让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妈就把那料子
抖开,用下巴夹住一端,让它自然垂挂下来,对着大衣柜上的一面镜子扭着身子比划起来。
  “佩佩”,姑妈转过身来笑道,“这块料子你穿显得老气了一点,送给我去作件旗袍怎么样?只怕
如今的人不作兴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衬衫呢,料子裁开了又可惜。”姑妈这话说得实在蹊跷,这料子本
来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欢拿去做什么都成,干嘛还非得让自己送给她?自从上次那两个外调的办事员登
门之后,姑妈对自己的态度越发亲热得可怕,不论什么事,都来与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后,她在无奈
之下跟着姑妈来到梅城,按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凡是总是爱往坏处瞎
想的人来说,这种过分的亲密,让她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债务。就像是无端受人恩惠却又无以为报。
况且,姑妈一心巴望着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门楣,这种亲热仿佛是预先交付的酬金,万一姑妈的期
望落了空,自己拿什么来偿还?这样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质,心里横竖都不是滋味。
姑妈见佩佩面有忧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说了声:“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睡了。”
就带上门出去了。
  姚佩佩觉得浑身又累又乏,连骨头都一阵阵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注视着桌子
上谭功达送她的那只小泥人,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小泥人像个小老头,望着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儿看一眼,都觉得它憨态可掬,令人忍俊
不禁。可今天细细一看,才猛然发现,原来它的笑容暗含着讽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处境。她伸手把那
泥人抓过来,恨不得立刻将它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有点舍不得。只得将它转了个身,
仍旧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着的,似乎正在恶作剧般地脱下裤子,那嘲讽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
心。她只得转过头来,不朝桌边看。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乞丐和那个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脑
子里重重叠叠,也在向她挤眉弄眼。她把谭功达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要紧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情
最终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怎么也觉得不甘心。她觉得枕巾上湿乎乎的,就把枕巾撸到
一边,可枕芯也是湿的。
  第二天,姚佩佩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又要迟到了。赶紧爬起来,匆匆洗了一下脸,早饭也没顾上
吃,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姑父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见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
怎么,星期天也要加班吗?”姚佩佩在脑袋上使劲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挂在门后,对姑父道:
“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姑妈端着一碗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对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
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晕头晕脑的。”佩佩听见姑妈的话中另有所指,从她手里接过碗筷,问道:“成
家?谁要成家了?”姑妈诡秘地一笑,一句话没说,回厨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堆光鲜漂亮的礼品,便用筷子头
拨了拨,一件件的数着看。有狮峰的龙井茶,有苏州的塘醴鱼罐头,广东潮州的鹅肝,西湖的莲藕,高
邮的红油咸鸭蛋……还有两条牡丹烟,两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见到的稀罕之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有人给家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佩佩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又记起姑妈刚才成家不成家的一
番话来,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对姑妈道:“咱们家来亲戚啦?这东西是谁送的?”姑妈两腿夹着个
白瓷盘,正坐在路槛边的亮处剥毛豆,笑道:“我们不来问你,你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丫头,如今人
大鬼也大,什么事情都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的一桩亲事,难道还怕我们拦阻不成?”佩佩见姑妈的话
越说越离谱,一下就急了:“什么亲事不亲事,这礼到底是谁送的?”姑妈看见佩佩面红耳赤,急得声
音都打颤,似乎是蒙在鼓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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