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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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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
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
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
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
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
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
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
不由地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
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色。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
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弄那只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
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
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
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
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满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
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
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床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
里的米粒喷得到处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
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
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唇再一次咧开。他笑着问道:“谭同志,
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会好的。”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
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他的心里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
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什么?”“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欢看书
吗?”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
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吸过烟的烟鬼,开始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
八斤都开始呵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
只得对他笑了笑:“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3起风了。到了晚上,到处都
是坟堆,四周空无一人。我现在是在靠近安徽边界的一个林场里给你写信。卞忠礼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
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来。这儿全是松树。卞忠礼说我可以一直在这个农场住下去,可他留下的干粮却
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还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敢肯定这封
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给你写封信。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不甘心。真的
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已经觉得厌倦了,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会给他们捉住。自从去年的中秋之夜
逃离梅城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月。在这七个多月中,我只洗过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见我——这
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会认不出来。可就是这样,卞忠礼昨晚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两个人僵持到后半
夜,他就放弃了。毛主席说,希望往往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他若是再坚持一下,我多半
会屈服的。
  我随身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了,怎么办?我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押
上刑场,押上公判台,而你却站在台下微笑。你为什么要笑?然后,囚车就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打靶场
上,是打靶场。因为我记得四周的红墙边矗立着一排胸环靶,地上的草已经枯了。一个身背钢枪的行刑
队员像鬼一样,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腿弯里揣了一脚,我当时就就跪了下来。四周静极了,我
听见他从皮套里掏手枪,掏了几次都没有掏出来。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
逃过一死?冷冷的枪管已经顶在我脑袋上了,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请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问我,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报告,我要撒尿!那个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待会儿枪声一响,你自然就会
小便失禁的。他刚说完,枪就响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过来几个人提起我的两
只脚,倒拖着走。我能感觉到那是秋天,因为草已经枯了。他们把我拖到囚车边,把我整个抬离地面,
然后“嘭”的一声扔到车上。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我仰面躺在车上,双脚还在抽搐。那
样子虽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现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这么难看地死了,可你却并不在现场。随
后我就真的死了。
  我真的怕死,把这个死想上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还是没有用,我还是怕死。我在电影中看
到女共产党员被反动派抓了去,历经种种酷刑的折磨,还坚持高呼革命口号,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换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装满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么的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吓得当场招供。像
我这样一个人,意志薄弱,百无一用,根本就不该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
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耻辱。
  不过我现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钱大钧。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汤雅莉。甚至,也不恨白小娴。
有一次,我看见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白小娴的照片。趁着中午没人的时候,我就把它拿了出
来,暗暗地用曲别针在她左眼扎了一个窟窿。我这个人够坏的吧?要说恨的话,真正恨的只有一个人。
  云泥两隐,无奈纸尽。五月十五日。
  这封信分作两页,密密麻麻地写在两张香烟包装纸的反面。一张是“大生产”,一张是“光荣”牌。
信上没写抬头,而落款的“云泥两隐”是旧时候通信时常用的一句套话,意思是知名不具。“泥”字不
过是写信人的自称,“云”字则指的是收件人,无非是自谦。但在谭功达看来,这个落款暗示了两人云
泥霄壤的不同处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讥讽之意,这是姚佩佩的一贯作风。
  这封信看上去没写完,但谭功达从字里行间猜测,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为什么,想
到这一层,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感到了一丝喜悦。可她在“不恨白小娴”这句话前面用了“甚
至”二字,多少有点让人费解,从中不难看出女孩子那蛮不讲理的曲折心思。这么一想,他就觉得此刻
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对面,正调皮地看着他。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翻出白小娴的那张相片来。那是一张白小娴的练功照,她梳着马尾辫,穿着短
裤,一条腿搭在练功房的栏杆上,阳光从玻璃顶上泻下来,她的皮肤白得很不真实。他很快就在白小娴
左眼的眼眶处发现了一个小白点,果然是曲别针留下的痕迹……
  写信的日期是五月十五号,可邮戳上的日期则是五月三十号,由此可以推断出,这封信隔了整整十
五天才寄出。也许是林场附近找不到邮局,或者佩佩对是否要寄出这封信感到犹豫不决。对一个在逃的
疑犯来说,写信对自己行踪和藏身地暴露的危险不言而喻。而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来说,
她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邮戳上标明她投寄的地点是“莲塘镇邮电所”,谭功达的身边没有带地图,
所以他很难确定“莲塘”的具体位置。不过从信件的内容来看,这个地方应该靠近安徽边界,反正离开
梅城已经相当的远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谭功达坐在桌前的灯下,久未动弹,双腿不由地一阵发麻。外面的雨早已停了,蝉声复鸣,青蛙聒
噪。他又抓过这封信来,从头至尾又细细读了一遍。收信的地址是梅城县人民政府,佩佩不知道自己已
经到了花家舍。他看见信封上的原址被圆珠笔划去了,下面出现了一行“花家舍人民公社查转”的字样。
很显然,这字迹出于信访办的老徐之手。因为在这行小字的旁边,还有一个用圆珠笔圈着的大大的“徐”
字。仔细研究信封上的字迹,谭功达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这看起来并非无关紧要。老徐在信访办兼管
收发,这至少可以说明,除了邮局的工作人员之外,老徐是惟一的经手人。也就是说,这封信在到达谭
功达手里的时候,基本上是安全的。
  不过,谭功达自身的危险性也显而易见的存在。将一个公开通缉的杀人犯的来信隐匿不报,本身就
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按照谭功达在梅城县长达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依照他对我国现行司法制度的了
解,我们的专政机关对于这一类罪行的惩罚通常是极为严厉的,甚至有可能超过凶犯本人。如果这封信
落到了公安人员的手中,或者说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讯逼供(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在信中已经说
得再明白不过了),从而招出给他写信的细节,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
也就是说,谭功达本人潜在的危险随时都会兑现。说不定,公安人员已经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线索,
正在赶赴莲塘的途中……
  恐惧的念头从一开始就存在,甚至当他在楼下第一眼看到这个信封的时候,巨大的惊恐就随之出现,
不过,在当时,这种恐惧感被暂时遮蔽住了。现在,他却不得不去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谭功达的忧虑
显然还不止于此。对姚佩佩的忠诚必然意味着对国家机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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