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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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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谭功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小声道:“是不是那个
皮连生?”“咦,你怎么会知道?”张金芳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在月光下,她那宽宽的脸庞就像一面镜
子,谭功达从中照见了自己的冷漠。如果说,他原先对张金芳多少还有点歉疚,现在连这点歉疚都跑没
影了。嗯,我猜得不错,他们还真的有事!我早就料到她与杀猪的皮连生之间有什么事!
  张金芳抽抽嗒嗒地说,怪就怪那天中午,她煮汤用的铝锅坏了。铝锅上的木柄螺丝松了,把手整个
掉了下来。她就到隔壁去借起子……
  “皮连生那狗日的,那天恰好没有出去杀猪,他姐姐那天也恰巧没在家。他躺在一张旧竹床上,听
收音机呢。我一看那鬼,心里就是一吓,扭头正要走,皮连生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脸坏笑地问:”
大嫂有什么事吗?“我告诉他铝锅的螺丝松了,手柄掉了下来,我想借把起子,把、把、把手柄装上去。
那鬼东西,眼睛里就生出精光来,把短裤往下一拉,笑着说:”大嫂,我这里倒有一个长柄,要不我现
在就替你装上?“那畜牲,那畜牲一把拽住我,往竹床上一按,那床就塌了。我一抬头,看见头顶的大
梁上用铁钩吊着的一只猪头,那猪头还不时地往我脸上上滴着血水呢……”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半天都
没有说话。整整一个下午,他脑子里曾出现过这个情景的无数画面,可是当它从张金芳的嘴里说出来,
毕竟还是有点不太一样。
  张金芳用胳膊碰了碰他,“哎,你,你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生气?”“不生气。我不生气。”他想
找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她,想了半天只是无力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当时是不是
很难受?”谁知他这一说,张金芳哭得更厉害了:“要是难受就好了……”张金芳忽然紧紧地抱着他,
完全不担心吵醒孩子和楼下的八斤,把头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谭功达被张金芳哭得心烦意乱,便拽
了拽被头,蒙住了自己的脸。好在不是佩佩!那个把佩佩带到临泽的卡车司机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还给
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剥去了甘蔗的皮……他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皮连生?而佩佩对那司机,似乎也颇
有好感。闭上眼睛,他满脑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仿佛看见她躺在临时搭建在玉米地里的工棚里,斜
靠在床铺上,一边吃甘蔗,一边对皮连生式的司机傻笑。那笑容既暧昧,又危险!谭功达的心一点一点
地沉下去,再也睡不着了。
  张金芳第二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花家舍。谭功达一直将他们送到桑园边的渡口。桑树的叶子都落尽
了,几个公社社员戴着手套,在给桑树剪枝。船刚刚离开岸边,张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搂着腊宝,
一手抱着小端午,三个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点没站稳,在船头打了一个趔趄。
远远地,他听见张金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喊道:“谭功达,谭功达,我会给你带好孩子的。”她不叫
他老谭,也不叫他功达。听她话里的意思,好像有一点诀别的味道。谭功达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
就要搬过去和那姐弟俩同住了,说不定(更有可能)他们早就在一起过了。谭功达久久地站在岸边,心
里空落落的。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搜索他们母子三人的身影时,那船已经开得远了,湖面上只有一个小
黑点。很快,那个小黑点也融入了芦苇的枯枝败叶之中,不见了。
  张金芳走后没两天,从梅城来了两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办事员,他们自称是县民政科的人民调解员。
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份张金芳请人代写并按了手印的《离婚申请书》。谭功达接过申请书,看也不看,就
要签字,调解员严肃地阻止了他:“我们这次来,并不是要你签字赞成离婚。恰恰相反,我们此行的目
的,是为了挽救你的婚姻!”“没有什么好挽救的,调解员同志,不需要你们费心,我完全同意。”谭
功达很不耐烦地说。
  “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和家庭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小也是最重要的结缔组织。它的和谐与幸福关系
到社会的安定,党和国家的安危,岂能视同儿戏!即便你认为夫妻感情实际上已经完全破裂,我们也要
认真地履行每一道调解程序。在梅城,妇联的同志们也会同时去做张金芳同志的思想工作。总而言之,
在是否离婚这件事情上,我们希望你采取一种严肃而负责任的态度。我们今天就先谈到这儿,三个月之
后,我们还会再来的。”“如果三个月之后我们仍然坚持要离婚呢?”“六个月后还会有第三次。一直
到你们决定不离婚,撤回离婚申请为止。整个过程要长达三四年,到那个时候,你们如果还要离婚的话,
我们就会视具体情形,启动另外的程序……”7除夕的前一天,到了下午,风向偏东,天空昏黄,忽然
下起雪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嗖嗖”的冷风狂飞乱舞起来。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从床
上醒来,看见艳阳高照,朝北窗户外的屋檐下已经挂上了一排冰凌,湖底整个都被积雪覆盖住了。
  工地上的一面面红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谭功达看见湖底中有七八个人正在挑土,他记得昨天
下午公社就宣布放了假,今天怎么还会有人在那儿上工呢?花家舍的方向隐隐有鼓声传来,不过他听不
太真切。谭功达懒懒地躺在床上,抽着烟,忽然听得楼下有人叫他。
  是小韶。很快,他就在嘁嘁喳喳的鸟鸣声中辨出了她的笑声。谭功达穿好衣服,刚走到楼梯口,就
听见驼背八斤嘴里哼哼唧唧地说道:“左边左边,上边,再下来一点,还要往下,对了,使劲……”到
了楼下一看,谭功达不由地笑了:原来小韶在替八斤挠痒。他看见八斤双手扶着墙角,弯着身子,大概
是小韶挠着了痒处,舒服得龇牙咧嘴的。
  小韶今天穿了一件新棉衣,布底是白色的,却印有绿色和暗红色的花点,脖子上却围了一条大红的
围巾,脸色被风吹得红彤彤的。看见谭功达下了楼,八斤就开玩笑地对他道:“小韶这孩子,哪里是为
了给我挠痒痒,她分明是对我的驼背感到好奇,忍不住要去摸摸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说完,露出了
一口大黄牙。
  小韶一听,忽然就变了脸,假装生气地把手抽出来,在他背上捶了一拳,道:“死八斤!你别得了
便宜还卖乖!谁稀罕你背上那瘤子?摸上去就像是个圆圆的秃头脑袋,滑溜溜的,让人心里难受死了,
呸!”一老一少在门前斗着嘴,说笑一通。谭功达已经刷完牙,洗了脸。小韶要带他去参加公社的迎新
茶话会,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由于担心迟到,八斤催促他们赶紧走,“饭就不必吃了,团拜会上自然
有点心水果,可以充饥。”谭功达跟着小韶从向阳旅社里出来,踩着“吱吱”直叫的冻雪,朝公社走去。
刚刚上了栈桥,小韶忽然装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在阳光下正反面看了看,对谭功达道:“这个死八斤,
死驼子!你看看我这只手。”她说,她早上来通知他开会,看见八斤像头牛似的,后背顶在墙上蹭痒痒,
小韶就开玩笑地的问他是不是背上痒,要不要替他抓抓,“本来是开句玩笑,谁知那臭八斤一撅屁股,
真的要我替他抓痒!这驼子,一年到头也不洗个澡,浑身都是油泥。抓完痒,我的五个手指缝里都填得
满满的。回去得找把小刷子,好好刷它一刷。”栈桥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淤雪,让太阳一晒,又软又松,
踩上去脚底有些打滑。小韶看见谭功达双腿打晃,跌跌撞撞,就赶紧回过头来,搀住了他的一支胳膊。
这个自然的举动立即遭来了众多猜疑和质询的目光。他看见正在湖底干活的那一伙人,都不约而同地停
下手里的活,笼着袖子,朝他们张望。
  “公社不是放假了吗?怎么还有人干活?”谭功达的嗓音有些发颤。他的手碰到了小韶那柔软光滑
的棉袄上,布面凉凉的。同时他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他们一定是公社的积极分子,对不对?”
“当然不对。”小韶笑道:“他们是黑五类。按照公社的规定,他们在节假日期间必须全体出工,接受
社员们的监督改造。”谭功达点点头。
  一阵咚咚的锣鼓声把他的目光吸引到小学的操场上。那儿出现了一堆扭秧歌的人群,锣鼓喧天,彩
带飞扬。几个年轻人踩着高跷,行走在积雪覆盖的池塘边。谭功达还真的替他们捏着把汗,担心他们会
从高跷上摔下来。
  “那是公社的秧歌队。就是与你同船来到花家舍的那伙人,他们正在送喜报。”“什么人有资格得
到喜报?”“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一百岁以上的老人,当然还有烈军属。”“那些带红袖章的又是
什么人?”谭功达指了指风雨长廊里坐着的一群人,问道。
  “是移风易俗办公室的。他们正在例行巡查,大概是走得累了,在廊下歇歇脚。”说话间,他们已
经从栈桥上下来。长廊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扫得干干净净,有的地方还洒了炉渣。谭功达隐隐闻到空气中
有一股肉香味,同时他也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笃笃笃”的剁砧板的声音。小韶介绍说,那是公
社食堂的厨子正在忙着晚上的年夜饭。按照花家舍的惯例,全体社员晚上要聚在一起包饺子,集体过年,
“我刚才专门去了一次食堂,让管理员廖明辉去调整了座位表,把你调到了我们的桌子上。”“干嘛要
去调整座位表?”小韶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笑道:“在你见到郭从年之前,你暂时归我管。”小韶的这
句话让他心里很受用。多么好的姑娘啊!成天乐呵呵的。似乎还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她的无忧无虑与村
子里那些目光呆滞的社员形成了多么明显的对照!他们走到打谷场的附近,谭功达不禁再次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有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正双手握拳,拳心向上抵在腰间,沿着打谷场在跑步。鲜艳的帽徽领章在阳
光下闪闪发亮。
  “怎么,你们公社竟然还有驻军?”谭功达转过身来问她。
  “哪儿呀,为了庆祝今年的大丰收,公社专门从部队请来了这批客人,晚上要进行焰火表演。”小
韶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像你这样东瞅西看,一步一停,我们永远都到不了公社。”他们抵达公社的
会议室,迟到了足足十五分钟。茶话会早就开始了。会议桌是椭圆形的,正襟危坐的与会者里外围了三
层。小韶拉着他坐在靠门的两个空位上,桌上满满地堆着瓜子、花生、糕点和糖果。小韶知道他没有吃
早饭,刚一坐下,就揪下一只香蕉,剥了皮,送到他手中。谭功达接过香蕉,正要吃,忽然看见所有的
与会者都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他们手执同样的红铅笔,在会议材料上写写画画。谭功达满脸羞惭地将
香蕉放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一支铅笔来,绷着脸,像模像样地在材料上划起线来。
  正在发言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风纪扣扣得严严的,头发梳向后脑,上衣的口袋里别着好几
支钢笔,中山装外面还披着一件灰黑色的旧呢子大衣。这人说起话来不急不徐,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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