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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沧浪之水 阎真-第31章

小说: 沧浪之水 阎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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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孩子,父母在那个份上的,果然都进了省政府幼儿园,不在那个份上的,都进不去。也没有谁去划一条界线,可这条界线却是如此清晰。别看大家一样天天坐在那里上班,在不在份上,就是如此地不同啊!说起来这是一件俗事,可这俗事现在实在比什么大事比金灿灿的未来比飘忽的终极比人类前途都要紧迫。董柳说:“池大为你对不起儿子,你没有资格做父亲,也没有资格结婚。”岳母说:“董柳你怎么说这个话!”董柳说:“那要我说什么话,说我一波天生就比别人低一等比别人笨?我过不去,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还没起跑呢,我一波就比别人慢半拍了,将来还有小学中学大学,我敢想?”我说:“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毛主席上过什么幼儿园,他还当了毛主席呢。李时珍曹雪芹都没上过幼儿园,省政府幼儿园的人,几个能跟他们比?好幼儿园最多就是玩具多一点。”董柳不屑地耸一耸鼻子,说:“自己没有本事就算了,还拿毛主席挡在前面,世界上有几个毛主席?”我说:“一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我想了这么多办法,你也想点办法试一试!”董柳扭过脖子,一根指头在脸上刮了几下说:“羞!羞羞!这是一个男人讲的话,大家听听!还是一个读了研究生的男人呢,跟我来比,自己碰在墙壁上变幅画算了!”我气得发抖,向门外冲去。董柳说:“你回来!”我站住了。她说:“我也不跟你吵,吵也白吵。今晚我们就抱着我一波到陈园长家去,让她看着这么好的孩子,该不该有个好环境?我就抱着我一波给她跪下,我不怕丢脸,我的脸不要紧,只要我一波不受委屈,不说丢脸,丢命也不怕。”我说:“好孩子她还看得少?”她说:“这么好的有没有,让她看看!”我叹一口气,女人情绪失去了控制,你就别指望她不说疯话。我说:“说到底你嘴巴皮磨出了茧也没有用,跪上几天几夜也没有用。人家的儿子进去了,不是嘴巴皮磨出来的,更不是跪出来的。”董柳说:“说到底还是自己手里要有过硬的东西,要在那个份上,不然人家凭什么照顾你!不在份上,把道理讲到骨头里去也没有用,世界上的事,根本就不是道理不道理的问题。道理是什么?屁都不是!你是男人,你手里有什么硬东西?没有就别开口。”又问岳母:“妈,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岳母跑到楼下去拿来一千块钱。董柳望着我说:“你呢?”我说:“我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她说:“要什么没什么,假如今天我一波要一笔钱救命,那就眼睁睁看着他──”听了这话我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想发作,一波吓得抱紧了董柳,扭过头来说:“爸爸。”我坐下去,叹了口气,不怪别人,就怪我自己,是我对不起儿子。

  我心里别扭着,看着董柳给一波换上了好看的衣服,我抱起来,跟着董柳到陈园长家去。一路上我不说话,董柳也不说话。一波指了月亮问:“爸爸,月亮有脚脚吗?”我说:“没有。”他说:“没有脚脚怎么跟着我们走?”我说:“它想跟就跟,你也拦不住。”过一会一波说:“下次我到华云公园看皇宫,我把帽子带去,我当皇帝,妈妈当公主,你当卫兵。”董柳说:“我一波刚满三岁就知道当什么好什么不好,有些人三十多岁还不知道。”到了陈园长家楼下董柳说:“你去侦察一下。”我上去了侧耳在门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下来了。我们站在篱笆旁等着,不一会有一男一女抱着小孩下来,男的说:“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女的说:“我脸上陪着笑,心里恨不得张开五指朝她的扁脸上抓过去,撕一块皮下来。”说着向不远处的一辆小车走过去。司机钻出来,把小孩子接了过去,一起上车去了。董柳望着远去的车说:“算了,回去。”我说:“来都来了。”她说:“上去了白白挤出几点笑,也没意思,挤也白挤了。”又说:“气得死真的要气死,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回去的路上,董柳一句话不说,我也不说,连一波也奇怪地沉默着。

  进了大院,我看见任志强的车停在楼下,我说:“董卉来了。”任志强见了面就叫“姐姐”,又问:“姐姐什么事情不称心?”董柳说:“没有什么称心的事。”我说:“也没什么事呢。”董柳马上说:“没什么事!你要什么事才算事呢?”岳母说:“还不是为了一波的事。”就把事情说了。董卉把一波抱了说:“任志强你平时牛皮有那么大,再吹一次给姐姐看看。”任志强说:“董卉你别堵我,说不定我就把牛皮吹成了,事总是人在办吧,人总是肉长的吧。是肉长的就有办法,只怕他不是肉长的。”董柳说:“志强你别害我又抱一次希望,我抱一次希望,就死一批神经。”我说:“你不知道那两个园长,那是讲不进油盐的。”任志强说:“油盐肯定是讲得进的,要看谁去讲,怎么讲。他们机关事务局的局长去讲,你看讲得进讲不进?”我想把刚才想去拜访陈园长的事告诉他,董柳马上岔开了。岳母说:“任志强你把这件事办成了,你姐姐要谢你一辈子。”董卉说:“连我这个姨妈都要谢你一辈子。”任志强说:“既然是这么大一件事,那我就试一试。我不认识人,我想总可以找到认识人的人吧。”董柳说:“本来明天要送我一波到人民路去的,那我就再缓几天。”任志强问我认识省政府什么人,说:“认识一个人就顺藤摸瓜,多转几个弯总是可以摸到瓜的。”我说不认识。他想了一想说:“给我几天时间吧。”

  任志强走了,我对董柳说:“任志强刚开了一辆车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跑到这里把胸脯拍得嘣嘣响。”董柳说:“你让他拍,拍不成又不割你胸前一块肉,万一拍成了呢?我就抱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睡下去熄了灯我说:“其实人民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差,乡下孩子没进过幼儿园,四五岁就牵了牛去放,长大了也很出息的。”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一波去放牛?你明天买条牛来,我一波就放牛去。”我说:“放牛也不是那么恐怖的事,毛主席小时候还放过牛呢?”她说:“别人对自己的利益那么敏感,大小亏都不吃,大小便宜都要占,把好事都秋风扫落叶扫去了,我们呢,大小亏都吃了,大小便宜都不占,占不着。别人是寸土必争,我们是寸土都争不到,还要我一波去放牛!那人活在世界上干什么?”我说:“干什么?变个猪人,吃了睡睡了吃。再变个狗人,排着白历历的牙齿准备跳起来咬。”她说:“你不做猪人狗人,你有追求,你追到一点东西给我看看!结婚都四五年了,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不一定要真的看到什么才有什么!”她说:“看不到真的什么就什么都没有!”我气得坐起来说:“跟你没办法说话。”她说:“我从来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高贵,把鼻子前面几件事抓上手就好了。我也不相信什么高贵,连伊丽莎白也要坐在自己的屁股上。”我说:“大家都变成猪人狗人算了。”她说:“变什么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解决问题。谁让我一波上了好幼儿园,不要说猪人狗人,他说我是王八人也不要紧。”又说:“我心里着急,为我一波着急,也为你着急,还为我自己急。别人说嫁个人是第二次投胎,那没错一点。我第一胎是投错了,投在乡下,第二次投胎我也投了这么几年了。”我说:“屁话!”就摸黑下了床,另找到一床毯子朝墙壁自己睡了。睡不着又把董柳说的话拿到心里来想,想着这世界真的变了,要实实在在抓到什么,那才是真的。大家都奔小康了,我还在原地踏步,真对不起儿子。

  过了三天任志强还没来。这是我早料到了的,一张寡嘴,还能老是骗到东西吗?他办不成这件事,我感到遗憾,又似乎有点高兴。办不成吧,证明事情有这么难,不是我没能力,我不至于一脸的灰土,可吃亏的还是儿子。想来想去,还是希望任志强有如神助,居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把事情办好了。真的能办好,不要说一脸灰土,抹一脸牛屎也不算什么啊!


  儿子是好儿子,一想到儿子我就不能安心,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一波的机会比丁小槐家的强强要差一些的事实。可事实就是事实,果子再苦,我也只能吞下去。那滋味真不是滋味啊。


  我觉得儿子是那种有悟性的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会背唐诗了。他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背起来的时候一只脚往前迈一步,头一点一点,身子前后一伏一仰地,似乎是懂得的样子。带他出去玩吧,他双手牵着我和董柳说:“爸爸妈妈你们两个抢我。”说完往董柳身上一靠说:“妈妈抢到了,妈妈劲大。”问她电视里哪个女孩最漂亮,他说:“妈妈最漂亮,妈妈是新娘子,我长大了跟妈妈结婚。”有一次看动画片,大灰狼追小白兔,他皱着眉急得要哭说:“大灰狼不对,大灰狼不对。”董柳说:“大灰狼没有不对,它不吃小白兔,它自己会饿死。”我说:“他这么小,你别教孩子学会残忍。”她说:“你是大灰狼你怎么办?上帝并没有规定小白兔是好的,大灰狼是坏的,好坏那是诗人们捏出来的。大灰狼吃小白兔那是上帝安排的,天经地义,不吃才不对呢。让我选我决不做小白兔,就是这么回事。”董柳跟他讲白雪公主的故事,他听了第一次,以后再听,听了一半就捂着耳朵。董柳问:“王后的蓝子里有什么?”他着急说:“没有苹果,没有苹果。”董柳说:“苹果里有什么?”他说:“没有毒药。”董柳说:“有就是有,不能你说没有就没有。”到了两岁多,一波经常说出一些冷水里冒热气的话来,叫人感到意外。有一次他调皮,董柳说:“你这么调皮,可能是爸爸在医院抱错了,是别人家的孩子。”他马上说:“董柳阿姨,池大为叔叔。”我说:“我的儿子讲话越来越有味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有次去公园他指着湖中的船说:“轮船没有轮子,怎么叫轮船?”我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说:“我的眼睛这么小,船那么大,我怎么可以把船看到眼睛里去?”出了公园他要吃酸奶,董柳说:“两杯酸奶,三个人怎么吃?”他说:“三杯,你吃,我吃,他吃。”我说:“只有两杯。”他不依不饶说:“三杯,你吃,我吃,他吃。”董柳笑了说:“也是个倔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们家怎么得了!”还有一次他调皮了董柳骂他,他说:“再骂我,我从窗户跳出去。”我觉得好笑说:“你这个胆小鬼,还敢跳窗户?你从床上跳下来给我看看!”他马上说:“我只跳高的,不跳矮的。”

  看着自己的儿子那感觉就是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有时候我摸着儿子的头无缘无故地就鼻子发酸,想哭。我对董柳说:“这世界真是个偏见的世界,大家都这么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多少希望了。”董柳说:“要是大家都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才真的没希望呢。”我觉得想倒也是,偏见是上帝的安排,这不是谁想取消就取消得了的。我说:“让你说偏见倒是个好东西。”我想着有偏见就有盲点,那么盲点也是个好东西了。这么想着许多界线都变得模糊,许多人都可以理解,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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