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的油-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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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还把这番情景当做我记忆中的明治时代的影子。
也许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它有什么阴暗。不过,到了大正末期,从《我是河滩的枯草》、《随波逐流》,到《暮色渐浓》,所唱的歌全都充满咏叹与失意,曲调黯然。
有件事我在这里要附带提一笔。那是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或再上溯一点儿的时候,一位年轻导演在一次会上说:“如果明治时代的人不快些死去给下一代腾出位置,我们不论怎么想出头也无法出头。”我有幸没参加这次会,后来我听成濑巳喜男 成濑巳喜男(1905—1963),知名电影导演,与沟口健二和小津安二郎齐名。作品有《山音》、《浮云》、《流》、《乱云》等。先生一说,大为惊讶。一向寡言的成濑先生听了这番话,苦笑着说:“尽管你这么说,可他们也不能为此而寻死呀。”类似这类青年导演,从来不认真思考自己,却专对别人妄加非议。他们不假思索地说:“要是允许我花那么多时间和金钱,那样的片子我也拍得出来。”他们不知道,浪费时间和金钱,人人都会,但有效地使用它,却需要才华与奋斗。自己不想前进和奋斗的家伙,即使别人死了空出位子,他也没有补这一空缺的能力。明治时代的沟口健二 沟口健二(1893—1956),代表作有《雨月物语》、《西鹤一代女》、《近松物语》等。先生、小津 小津安二郎(1903—1963),代表作有《晚春》、《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等。先生、成濑先生相继去世后,日本电影出现衰退时,你们干了什么?补上他们的空缺了吗?并非因为我是明治时代生人才说这话。我只是在说明道理,我只想说,必须完全摒弃依靠别人的、脆弱、腐朽的精神。你们太幼稚了!
大正的声音
我少年时代听到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根本不同。
首先,那时根本没有电器,留声机也不是电留声机。一切都是自然的声音,其中有许多是现在根本无从听到的。这里,我把它按回想起来的顺序排列如下:
首先就是报告正午的“咚”的一声响炮,这是位于九段牛渊的陆军兵营报告正午的信号。其次是发生火警时的钟声;防火员敲的梆子声;发生火灾时,防火员通知火灾地点的鼓声和喊声;卖豆腐的吹的喇叭声;修烟袋的吹的笛声;修理木器家具的敲柜橱的门钹声;卖风铃者的风铃声;换木屐齿者的敲鼓声;游方拜佛祈福者的铮声;卖饴糖者的铮声;救火车的钟声;舞狮的鼓声;耍猴的鼓声;做佛事的鼓声;卖蚬子的、卖霉豆的、卖辣椒的、卖金鱼的、卖竹竿的、卖花木的、卖夜宵面条的、卖五香菜串儿的、卖烤白薯的、磨剪子的、焊铁器的、卖喇叭花的、卖鱼的、卖沙丁鱼的、卖煮豆的、卖虫的、卖龙虱的, 如此等等的吆喝声;还有风筝的哨音,打毡子的声音,拍球歌,儿歌……
这些业已消失的声音,都长存于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之中,不可磨灭。这些声音全都和季节有关,有的属于寒冷季节,有的属于温暖季节,有的属于炎暑,有的属于凉秋。而且它们也和多种多样的感情相连,有的欢快,有的凄凉,有的哀怨,有的恐怖。
我就怕失火,因此,对于通告火警的钟声,以及防火人员通知火灾地点的鼓声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
“咚咚”两声,通知火灾地点是在神田和神保町——我记得小时候蜷缩在被窝里听着这种响声。
那还是人们仍然称我“酥糖”时代的一天夜里,我突然被姐姐叫醒:“小明,失火啦,快穿好衣裳……”
我急忙穿上衣服走出门厅一看,我家对面已成一片火海。
后来怎么样我就根本记不得了,只是当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神乐坂踽踽独行。我急忙跑回家去,火已经灭了,可是火灾现场设了警戒线,警察不让我过去。我终于回到了家,父亲一看见我就大发雷霆。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据姐姐说,我看到火灾立刻就往外跑。姐姐喊着“小明,小明”想制止我,但我不听,打开大门旁的小门就跑远了。
谈到火灾,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就是当时用的消防马车。
拉这种车的马都非常漂亮。车上有个很大的黄铜做的像温酒器一样的东西,那东西看来十分优雅。
我很讨厌失火。可是我很想再次看到这样的马车从我面前疾驰而去。后来,我在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外景场地看到了这种马车。那是表现古老的纽约市街的布景,那辆马车停在紫丁香盛开的教堂前。
还是回到“大正时代的声音”这个题目上来吧。
对于那时的每一种声音,我都有难忘的记忆。
当我看到声嘶力竭拖着凄凉的腔调沿街叫卖蚬子的孩子时,我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当卖脆饼的从盛夏季节似火的骄阳下走过的时候,我正站在橡树下举着捕蝉罩的竿子捕蝉呢。当我听到风筝的哨音,就想到站在桥上的我,手里拉住风筝绳,仰望着遨游冬日晴空的风筝。
声音唤起我的回忆,如果把孩提时代令人惆怅的回忆逐项写下来,那是难以写尽的。
现在我写着这些往事,但耳朵听到的却是电视的声音、电炉子的响声,收废纸的扩音喇叭的叫声。这些,全是电器的响声。
以上我写的这些,现在的孩子们是不会有如此丰富而且是铭刻于心的回忆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的孩子比从前卖蚬子的孩子还可悲。
神乐坂
前面提到,我父亲对待生活的态度是非常严格的。出身于大阪商家的母亲,只是因为饭桌上鱼的摆法就曾经挨过父亲严厉的训斥:
“混账!你是打算让我剖腹自尽吗?!”
剖腹自尽的人死前吃的饭菜的摆法似乎是极其特别的,其中鱼的摆法就与日常生活不同。
父亲在孩提时代就梳着武士发髻。到了儿女成行的此时,他也是常常背对壁龛端然正坐,左手举刀,右手向刀身轻轻地拍滑石粉。起居举止如此严谨的人,给他的鱼居然像供剖腹自尽者食用的一样摆着,当然要大动肝火了。我想,鱼鳍朝哪个方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每遇到母亲为此遭受训斥时,总是满怀同情地望着她。
但是母亲却总是把它摆错,每次摆错她都遭到父亲的训斥。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母亲常常为此挨他训斥,对于父亲这种繁文缛节也就当耳旁风了。
给剖腹自尽者上菜的规矩,直到今天我还不甚了然。这是因为我还没拍过有这种场面的电影。据说,给客人吃的鱼,鱼头朝左,鱼腹朝着客人。给剖腹者上的鱼,大概是鱼头朝右,鱼背朝着本人。大概那是因为,如果让剖腹者看到剖开的鱼腹,未免太残酷了。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
不过,母亲把鱼腹对着对方就等于做了不可饶恕的事,这一点我更难以理解。照理说,母亲不过是把鱼头左右摆反了而已。仅仅为了这一点就遭到父亲的训斥,未免太不公正。
我孩提时代,因为吃饭不合规矩也屡遭父亲训斥。拿筷子不合规矩,父亲就倒拿着筷子,用筷子头狠狠地打我的手。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父亲,如前所述,却常常带我去看电影。我们看的主要是西洋影片。
神乐坂有一家专放西洋片的影院,名叫牛込馆,我在这里常常看连续剧武打片,或者威廉·哈特主演的影片。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的连续剧武打片有:《虎的足迹》、《哈里根·哈奇》、《铁爪》、《深夜的人》,等等。
哈特的作品和约翰·福特的西部片相似,都是表现男子汉英雄气概的。故事发生的地点选择阿拉斯加比西部还要多些。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手持双枪的哈特的面孔、他那镶着金边的皮袖箍、戴着宽檐帽子的马上英姿,以及在阿拉斯加的森林雪地上前进时戴着皮帽、身穿皮衣的形象。而久久难忘的则是,这部影片表现了铮铮铁汉的气魄,以及男子汉的汗臭味儿。
这个时期,他也许已经看过卓别林的作品,但我不记得他在表演上有什么模仿卓别林之处,模仿的痕迹可能是稍后才有的。
究竟是这一时期还是稍后一些时候,已经说不准了。总之,有一部电影给我留下了强烈的记忆。那就是描写南极探险的影片,是我的大姐姐带我到浅草看的。
探险队员们不得已只好把因病动弹不得的向导狗扔下,继续赶着狗拉的雪橇前进。但是那只濒死的狗竟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拼死命追上去,忠于自己的职守,跑到雪橇的前面。
当我看到那条狗强忍病痛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心如刀绞。
那狗的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它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在外面,跑起来摇摇摆摆。狗的脸上表现出凄苦和悲痛,然而那是一副高贵的面孔。
泪湿了我的眼睛,以至看不清画面了。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探险队员把那条狗拉开,带它到雪坡的后面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一枪把它打死了,因为一声枪响,拉雪橇的狗吓得乱了套。
我痛哭失声,尽管姐姐百般安慰,我也难以抑制悲痛。姐姐无计可施,只好领着我出了影院。我依旧痛哭不止。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也好,回到家之后也好,我一直哭个没完。气得姐姐直说,再也不带小明去看电影了,但我还是哭。
至今我也没有忘记那狗的面部表情,而且每次想起它就不由顿生虔诚的敬佩。
这一时期我看到的日本影片和西洋片比起来,并不让人感觉多么有意思,可能是由于我年岁尚小。
父亲不仅带我去看电影,而且还领我去神乐坂的曲艺馆。
我记得的曲艺演员有:阿小、小胜、圆右。大概是圆右唱起来太慢的缘故吧,听起来没意思,我毕竟是个孩子。小胜慢声慢语说的单口相声倒很有趣。我记得他说过:最近流行披肩,假如那种东西披着好看,那么,从短门帘里钻出来的人也该好看了。
我喜欢阿小(他已经是名演员了),特别是他讲的《宵夜面条》和《酱烤马》,都使人难忘。阿小演一个拉着面条车沿街叫卖砂锅面条的小贩,我记得他那发自丹田的叫卖声,立刻把听众带进了寒凝大地的隆冬深夜中。
《酱烤马》这个段子,除了阿小之外,我还没有听过别人表演。故事是说,赶马人在荒村野镇的小店里喝酒,他那拴在外面驮着大酱的马跑了。赶马人到处打听马的下落,问答也就越来越引人发笑,最后碰到一个醉汉。“您见到过一匹驮着大酱的马吗?”那醉汉说:“什么?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看到酱烤马!” 日语中“驮着大酱”这个短语也可理解成吃烤肉串时“涂上酱汁”。这时,随着他的表演,我仿佛也跟着那赶马人东跑西颠地寻马,徜徉于西风古道、暮色苍茫的情景之中,不由得连声叫绝。
我对那些曲艺家们的表演十分神往,回家的路上路过那家专卖炸虾汤面馆时吃的那碗汤面,更是余香满颊。特别难以忘怀的是,隆冬季节的炸虾别有味道。
我最近从国外飞回日本时,当飞机快到羽田机场时就想:“啊,吃碗炸虾汤面吧!”不过,现在的炸虾汤面可远不如从前了。
说起来也不怪,从前,汤面铺门前总是晒着煮过汤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