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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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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
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
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
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
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
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
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
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
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
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劣马,
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
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二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
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陟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
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
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
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
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
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
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
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
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
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
  “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閤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
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
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
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①,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
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
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
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
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分,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
“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
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
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
颜不止。”
  师师问道:“官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
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
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
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
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
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
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
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
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
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
称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分儿?俺看穷人奴
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
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鱼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
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柈
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
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
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
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
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
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
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
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
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
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
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
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
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
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
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
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
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
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
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
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
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
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
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
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
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
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
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
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
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
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
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
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
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
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
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
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
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
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
裸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
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
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
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
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
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
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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