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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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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
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
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
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
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
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
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
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
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
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
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
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
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徒、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
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
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
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
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
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
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
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①
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
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
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
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
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
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
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
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
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
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
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
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
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这个她无法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的矛盾终于随着形势的发展自然而然解决了。
童贯是必须憎恨的,他是败坏国家大计以及扰乱她私人生活的罪魁祸首。战争一定
要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有了丈夫参加,这场战争就必然是一场胜利的战争,这
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既然有了共同的憎恶和共同的愿望,他们就取得必要的一致
性。这就够了,他们的分歧已经结束,她自己内心的分裂也随之而弥合,这是多么
可喜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那迫近的离别之可怕。正是那重重的矛盾和苦恼的帷
幕把它遮盖起来了,她没有余裕想到它,或者偶然想到它时,也只认为丈夫从军乃
是当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再没往深的一层中去想了。现在,随着最初的矛盾之解
决,这种潜伏的痛苦忽然好像一股决了堤的奔流,一霎时就倾注到她心头来。与他
在一起的冷谈的日子,固然不能够充分满足她的爱情的需要,离开他却是不堪设想
的。她明白离开了他,现在与他厮伴着的每一个冷淡的顷刻都会成为她的珍重的回
忆。
  当她携起活计离开爹的时候,一心只在计算正在迅速减少下去的,她还可以与
他相处在一起的时刻,那即使得到爹的许可,也是屈指可数,十分有限的。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早已从刘锜夫妇的饯别宴会中回来的婆母正在房里为出征
的儿子叠包袱、打铺盖、整理行装。在家庭里,她是个不突出的、但在实际事务上
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从她自己做媳妇的年代开始,就替他们干这一行,如今已经
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她是马家祖、孙三代军人的总后勤部。因此她在家庭里也
好像他们在战场上一样熟悉自己的业务。难得再会发生差池。
  如果要用一句现成话来概括她的一切,她是个“本色人”。人的“本色”就应
该像她那样是淡灰色的,是一种冷色调,不耀眼、不刺激、不突出,但有自己的个
性。不管在怎样忙乱的情况中,她总是稳守着自己的阵地,人们看见她这副泰然自
若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平静、均衡的惑觉。亸娘显然不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后
勤工作中,她还是一个初上沙场的新兵,当不了婆母的助手,这是她爹宠爱她,不
让她插手到他的戎务工作中去的后果。亸娘一直在搅乱婆母有计划的行动,要么把
东西放错了地方,不得不把已经打好的包袱解开来,重新再打,要么把包裹打浔太
大了,狼狼坑坑地不便于随身携带。当她发生这样、那样的错误时,婆母就用平静
的微笑来抚慰媳妇。她记得自己刚做媳妇时,第一次为严厉的公爹和丈夫整理行装
时也曾因为心慌,发生过现在媳妇正在发生的、作为一个军人世家的女儿不该有的
错误。
  亸娘忽然想起了爹刚在她耳边掠过的一句话,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望望婆母
两鬓飘着萧然的灰白头发的脸庞,竭力要从她的严肃的、然而是温和的脸上探索出
这个已经在战场上丧失过两个儿子,现在又要把第三个儿子送上战场的母亲的心情。
但她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种灰色的冷色调把她的一切遮盖起来,她的心和她的脸一
样平静。在她一生中已经有过几十次打发征人出门的经验,她早已习惯了只想眼前
的实际,而不去想那悲伤的过去和不可知的未来。如果她能够给媳妇一个宝贵的教
训,那就是要媳妇也养成这个习惯。
  利用母亲和妻子在打包袱的这个空隙时间,马扩出去把牲口检查一下,那就是
刘锜送他的御赐“玉狻猊”。它上过战场,有作战经验,刘锜以此送给兄弟乘骑,
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连得那匹牲口也早经母亲很好地照料过了。他再出去和伴
当们亲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们也要随他一起出征,他们也经过母亲的帮助,整好
行装,单等天一亮就出发。他们劝他早点回房去休息。
  外面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了,他回到房里,听母亲的叮嘱,什么东西放在
哪个包袱里,省得临时要用起来难找。
  他深深感谢她们为他所作的细密周到的准备工作。母亲为他准备的都是实际需
用的,而妻子的准备中还蒙上一层感情色彩。当他将这件把她的一颗受尽煎熬炮炙
的心一起缝进去的絮袍,亲自塞进包袱时,就好像扪叩到这颗心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的历程,它还刚刚缝好,他感觉它是火热的。他虽然说话不多,虽然在许多场合中
都不急于表白自己,但在这个温柔的动作和表情中,亸娘明明白白地获得了他了解
她、感谢她、喜爱她的真凭实据。他确实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不可能不是像她听
希望,所想象的这个样子的。
  她们又最后一次地检点了行李。
  “红羊皮箧里装的一副连环素铠是你丈人赠送给你的。”母亲说·“亸儿巧手,
照着你的个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盖处换上新皮,收拾得齐齐整整。儿
呀,你自己的铠甲留在那里没带来,一旦上了战场,就靠它护住你的身体了。你要
随时护住自己哟!”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
轻啊!”
  “儿子l你放心去罢,亸儿贤慧,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撤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
“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
还有什么心挂两攀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
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年
老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
儿,亸娘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
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
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
有这等容易事?。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
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绐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
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对,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
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慧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儿媳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
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
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地把
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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