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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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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蓄,那么,以自己的精明干练,今后恐怕还大有施展的机会……现在,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门前。位于宣武门外东侧一条胡同深处的这个新住处,是一年前大搬迁那阵子,他同爱妾顾眉一起选定的。房子虽然小了一点,难得的是环境颇为清静。当时好几户急着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这里,争着要买。
    末了,龚鼎孳看见顾眉特别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价钱,才把房子买到手。
    为这事,顾眉反而埋怨丈夫,认为前一阵子因为逃难,几乎弄得倾家荡产。手头已是相当拮据,实在没有必要花这种冤枉钱。不过埋怨归埋怨,对于丈夫的宠爱和体贴,顾眉其实还是十分喜欢。明显的证据是,一搬进来,她就指挥仆人,里里外外的忙得额头见汗。为着把这幢只有前后两进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齐雅洁,不失身份,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儿,我龚某人也枉在风月场中混这么些年了!”当时龚鼎孳在一旁瞧着,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承差之后,忽然想起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现出无奈的微笑。
    “啊,老爷回来啦!”当他怀着轻松的心情,穿过前院,匆匆往里走的时候,丫环小凤迎上来,行着礼说。
    “嗯,太太呢?”龚鼎孳顺口问道,没有停住脚步。
    “回老爷的话,太太在西间屋里。王妈妈来了,太太正陪着说话呢!”
    “王妈妈?哪个王妈妈?”
    “就是熊老爷家的王妈妈,去年逃难时同我家做一路的。”
    龚鼎孳“哦”的一声,也就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正当李自成的农民军在山海关被吴三桂引进清军击败,决定放弃北京,向西撤退那阵子,满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龚鼎孳见势头不妙,害怕“王师”一旦打回来,会对他们这些“失节事贼”的旧官严加追究,串联几位同病相怜的朋友,举家逃出城去躲风头。当时结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举一家。这个王妈妈,是熊府的一位有头脸的女管家。本来彼此也不相熟,只因路上种种劳苦波折,常需互相照应,一来二往,也就近乎起来。回城后,这王妈妈也常会找个空儿,过来串串门,却一向都是由顾眉接待。“噢,是她来了。那就别惊动太太,你来服侍我就得了。”
    由于心情颇好,龚鼎孳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然后径直走进上房的起居室里。
    二
    龚鼎孳由小风服侍着,刚刚换上家居的便服,顾眉就走进来了。曾经是秦淮河上风头最健的这位昔年名妓,自从两年前嫁给了,龚鼎孳之后,就跟着丈夫住到北京来。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是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看上去,她仍旧那样风姿绰约,娇艳迷人。因为天气炎热,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桃红女衣,下衬月白罗裙,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倭坠髻,益发显得珠圆玉润。自必得知丈夫已经回来,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进起居室,她就放下怀里那只乌云覆雪波斯猫,走近来,从小凤手中接过绸子腰带,一边给丈夫系上,一边吩咐丫环说:“这儿用不着你了,张罗开饭去吧!”
    随后,又悄悄亲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问:“相公今日出门拜客,可还顺利?”
    龚鼎孳“嗯”了一声:“没有什么不顺利的,不就是同满人打交道么,小菜一碟,顶好对付!”
    “咦,不是说,这个叫济——济什么的贝勒凶霸得很,谁都怕去见他么?”
    “叫济尔哈朗。哼,别人怕,我却不怕!你别瞧满洲鞑子一个个十二片篷扯足,傲气得很,其实也是欺软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颠倒过来礼敬你了。”
    “哦,是吗,那——”
    “待会儿再跟你说。先吃饭吧,我都快饿坏了!”这么把手一摆之后,龚鼎孳就径自走向饭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龚鼎孳不再谈下去,是因为他虽然说得挺硬气,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可夸耀的。那位济尔哈朗亲王的确没有为难他,但是让他在门房足足候了一个多时辰,到头来同他总共还谈不上五句话,就按照官场的礼仪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见的当儿,从别的候见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经开门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简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门。不过,这一类情况,龚鼎孳照例不会告诉侍妾。“横竖她知道了也没用,反倒生出许多哕嗦!”他想。
    现在,午饭已经摆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还是大乱初定、百物奇缺的时节,即便是龚鼎孳这样的人家,在吃喝上也只能从简。如今,饭桌上摆着的,无非是咸菜、小米粥就馒头,还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丝,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不过,龚鼎孳实在是饿了,也顾不上挑剔,抓过馒头就吃起来。正吃得香,忽然听见侍妾“噗哧”一笑。
    龚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么?”
    “没什么,”顾眉摇摇头,腮边的笑涡忽闪着,“妾只是想起,刚才老是等不着相公回来,还只道那位什么贝勒留相公吃饭呢!”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眼珠子一转,点点头,说:“嗯,他是要留饭,可我嫌那满洲菜,老大一股膻味儿,便坚辞了出来。”停了停,发现侍妾没吱声,他又皱起眉毛问:“怎么,你不信?”
    “哦,信,信!”顾眉忙不迭回答,随即用筷子夹了一箸豆芽菜炒肉丝,一边送进丈夫碗里,一边笑着说:“既是这等,王妈妈来说的那个事,没准儿就好办了!”
    龚鼎孳顿时停止了咀嚼。“王妈妈说的事?又有什么事?”他警惕地问。因为为着显示自己能耐,这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老爱招揽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堆给丈夫干,早已弄得龚鼎孳不胜其烦。
    “是这么回事——”顾眉蹙起又弯又细的眉毛,叹了一口气,说,“刚才,熊老爷家的王妈妈来过,说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难时,我们曾住过一阵子的那个金员外家,前些天让旗人把地给圈了去,还限令他们全家迁往三百里外的牧马堡去安置。若不去时,便连那边的地也一并勾销,让他们全家当叫化子去!你想那金员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这晴天霹雳?急得当场中了风。他的家人走投无路,昨日便进城来寻熊府相帮说情。熊老爷本是个胆小的人,哪里敢出头?
    熊太太寻思无计,才又派王妈妈过来转托我们。相公,你瞧这事……”“你是说西城外那个老金头?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种着嘛!怎么会给圈去了?”
    “真是给圈去了呀!王妈妈刚才说,昨儿他家一下子来了好几个金家的人,都在前院里,哀哀地哭得好不伤心!”
    龚鼎孳“晤”了一声,不说话了。关于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鉴于从关外不断涌来的大批旗人无法安置,曾下令将北京附近各州县因战乱被丢荒的无主农田,以及明朝的皇亲、驸马、贵族、太监过去所拥有的田产,全部没收,分配给本朝属下的王公、贵胄以及八旗兵丁使用。办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门按预先拟定的分配额度,发给长短不一的绳索,让旗人们到实地去丈量圈占,所以叫做“圈地”。不过,当时所颁布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只是圈占那些无主之田。现在怎么连金员外家种着的田也给圈去了呢?看来,要么是执事衙门弄错了,要么就是下面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势胡来。
    “原来他家的地给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样给圈去的?”由于发现事情并非那么好办,龚鼎孳的口气已经明显透着迟疑。
    顾眉却似乎没有觉察,只管把她从王妈妈那里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来。不过,其实也没有太多新东西,无非是那些固地的旗人如何凶横,金员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样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给圈了去不算,连牲口、农具,还有两名模样长得周正点儿的女仆,也让对方一齐霸占了,如此等等。龚鼎孳默默昕着,心中越来越不起劲。不错,去年在西城外逃难时,自己一家确曾得到过金员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这门子官司,却不是一件单个的事,而是关涉到旗人们进关后的生计,是朝廷一项重大决策。虽说像这样胡乱圈占,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这朝廷毕竟是满人坐的天下,自己作为一名汉官,如果贸然出头说话,势必得罪旗人们不说,闹不好,还会落得个干扰朝廷大计的罪名。这可是万万不能干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会撒娇撒痴,会发怒放泼,还会……“哎,也罢,姑且敷衍着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哕嗦!”
    这么打定主意,龚鼎孳就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你也招揽得太快了些,只怕十分难办。不过,在满人中我好歹还有几个说得来的,赶明儿去访访他们,看有办法没有——无论如何,让你有个交待就是了!”
    “我也知道这事挺难,”看见丈夫应允出面,顾眉顿时眉开眼笑,“可金员外好歹同我们相与一场,如今有难来求,多少总得给他一个面子呀!”说着,看见丈夫已经站起来,向寝室走去,她也就跟过来,并且赶先一步,走到床边,一边亲自动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边又讨好地回头说:“告诉相公一件新鲜事儿——也是王妈妈刚才来说的,相公向常顶讨厌的那个孙之獬孙老爷,有人看见他这两日已经学满人的样儿,剃了发,留起了辫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满人装扮,变得怪模怪样的,都快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么一件新闻,在顾眉无非当个笑话儿说说,龚鼎孳起初也没有怎么在意。
    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动。
    “你说什么?孙之獬——剃发改服了?”由于意外,也由于吃惊,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是王妈妈说的,她家同孙家大门对着大门。她还亲眼看见了!”顾眉说,因为正顾着整理床铺,并没有发觉丈夫的神情变化。
    龚鼎孳却“氨的一声,不由得呆住了。孙之獬,现任礼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启年间卖身投靠阉党头子魏忠贤,因此,到了崇祯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个削职还乡;直到清兵入关后,他才赶来投诚,因为善于钻营,很快就爬上高位。龚鼎孳本是复社成员,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敌;加上他对孙之獬的迅速升迁叉颇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总是没有什么好话。不过,龚鼎孳仍旧没有料到,在新朝已经允许汉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后,孙之獬竟然还要自行剃发改装!
    “妈的,这阉党狗贼!真不要脸!”由于被对方的卑鄙行径所激怒,龚鼎孳不禁破口骂了出来。的确,保留前朝的衣冠,这可是满城官民经过竭力抗拒,才争得的一种“权利”,也是人们在受了吴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于满洲“鞑子”的武力和强权之后,所剩下的最后一点“自慰”。也许足基于自幼秉承的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就连对前朝并无太多留恋的龚鼎孳,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如今孙之獬身为汉官,为着讨好满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举动,这使龚鼎孳一听之下,确实不禁大为光火。
    “相公,你这是——”转过身来的顾眉,发现丈夫正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禁一怔。
    “这一次,总之都得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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