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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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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看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
  “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
  “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
  “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① 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亮和快活。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

  第五章 絮言——入社

  ①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是独属于受活的一段历史故事。
  说起来,几十年前的己丑牛年里,这个世界上发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时候还年轻,也才二十七八岁。二十七八岁,她已经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妇。做了媳妇,未及生养,因此水嫩秀润,腿虽有些瘸,可也没有瘸到哪里去,慢些走路没人能看出她是一个残疾人。她是几
  十年前,石匠到耙耧山里给人洗磨时从半道捡回的一个大姑娘。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饿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从深山二十几里把她背回庄,喂了水,灌了汤,过几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妇了。那个年景里,耙耧人从外边背回一个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妇是常有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惊奇的。可惊奇的是,这个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样,穿的却是庄户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长到十七岁,还不会种庄稼,不会缝衣裳,倒能认识不少的字。她是被石匠从路边救活过来的,那时石匠单身过了三十一周岁,将近比她大了十五岁,是合该立马和她成亲结婚的,可石匠因为大,茅枝因为小,却没有很快成亲过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开着住,那么长久地分铺安顿着。安顿着,却又常常透出要离开受活、走出耙耧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耧外的世界飘浮着。飘浮却又没有最终一横心离开受活庄,都以为是因为石匠一家对她的好,究其实,倒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和红军走了千里万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有一夜,她和母亲睡在山洞里,忽然母亲就被几个男的红军抓走了,天亮时,和另两个红军一道被枪毙在了一条河边上。她是三天后才知道母亲是被一个她常叫伯伯的红军团长枪毙的,知道了母亲和那另外两个一叔一伯的红军是叛徒,说一个团几个月来总甩不掉敌人的围追和堵截,都是母亲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为她是叛徒的女儿,即三天在洞里没吃饭,也没有哪个红军叔啊、伯的敢去给她送上半碗汤。可是到了第四天,有个红军营长把她从洞里抱出来,给了她一碗汤、三个煮鸡蛋,说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几个人,也都已经枪毙了,队伍已经可以安全地甩掉敌人,和中央红军会师了。说她母亲已经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后代,革命的后代,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红军女战士。
  就跟着队伍从四川的哪儿辗转着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长出成人样儿时,能持枪打仗时,部队一到西北,就在一场恶战中被打散了,姐妹们各自离散,流落他乡。在那些跟着队伍的年月里,她是在惊惊恐恐中长大的,敌人的枪声和枪毙母亲的枪声总在她的睡梦里砰砰砰地响,就在这外人不知的惊恐里,她说要走着,却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来,却又总不忘记着走。日间里闲下来,她总是要到山脉的梁道上,碰到从山外进来的路人就问人家许多事,问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仗还在打着吗?日本人到了山东到了河南没?而路过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诉什么给她的。她也就终于明白,耙耧山脉在世间的偏僻,就像一块平常的碎小石头,被遗落在一条漫长的沟谷间;像一蓬儿草,生长在一大片的林地样。路过梁道的人,也都是对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耧人。又三年两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外面世界上,有关日本人长短的消息,也是今天传过来,明天传过去,并没有什么的确凿和一定。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着队伍走过的人。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心里有了伤,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这地方,是连心思也不能走远的。还有那偏僻,连一丝革命的确凿消息也没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却又留下来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让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着。受活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她也就日渐习惯着,会了种地,会了缝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瘫娘,她是受活年龄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来龙与去脉,关于受活的起源与传说,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开口合口都称她为奶的。庄里有人说,你让茅枝给你叫娘嘛。她就说,你就别操闲心了,该让茅枝给我叫啥我心里清白呢。人又说,让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着那个规劝她的人,说闲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长到肚里呢。
  庄人们就愈加敬着了石匠的娘。
  可庄人们以为茅枝永生都不会和石匠结婚时,有年冬天他们成亲了。后来庄人们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临终时抱着茅枝尽了劲儿哭,哭着和茅枝说了很多话,茅枝也哭着和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几十年都没人知道她们说了啥,可是到末了,茅枝就答应和石匠结婚成亲了。
  答应了,石匠娘就安安详详死去了。
  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铺。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三十五岁了。
  就那么过活着,择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门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着她,种着地。茅枝呢,虽还时常打听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说,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脸上会有一些惊白色。人家说日本人从城里到了乡下要粮食,见了孩娃们还给孩娃发些洋糖吃,她就会有一脸的狐疑色。关于外面的风雨和枪枪炮炮的事,她虽依然热爱地打听着,却从不再说要离开受活走了的话。
  她是真的成了一个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时她就牵着牛。石匠割麦时她就在石匠身后捆麦捆。石匠发烧了,她就到村里寻姜找葱给他熬汤喝。和家家户户都一样,虽都是有瞎、有聋的残缺户,可却扎扎实实地种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里的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过得殷实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遥遥相隔着,如相距了十万八千里。除了庄里人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买些油盐,捎回来一些亦真亦假的战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遥遥相隔着。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
  春夏秋冬地过去了。
  过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着民国的日子算,到了民国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时,茅枝去几十里外的街上赶了一次集。先前庄里赶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圆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们,把各家要卖的杂物挑出去,把要买的物杂挑回来。
  可是这年秋,落叶满地时,茅枝去自己家田头摘柿子,就远远看见从山下路上爬来了一个人,她就在那柿树上问:
  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样吗?
  那人抬头望着她:
  啥子啥样啊?
  她说日本人打到哪儿啦?
  那人就惊着说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们乙酉鸡年从民国三十几年的八月投降至今都又过了五年啦,眼下连民国都没啦,四邻八村都已经入了合作社了呢。
  那样几句平淡的话,树下的人不会想到它将给树上的人带来怎样内心的波澜和惊奇,不会想到一个人的和一个村庄的历史将从此翻开新的一页。他走了,她在树上遥望着耙耧山脉以外那隅开阔之处,秋天的白云在天空淡淡飘动着,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与万物,都在这明亮中发生着奇异的变幻与流动。就是在这变幻与流动中,茅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穿中山服的人的背影儿,她从柿树上下来回家了。
  来日,她一早就往镇上去赶集。从受活到那叫柏树子街,来回有一百多里路。所以她是在鸡叫头遍就起床,鸡叫二遍就上路,鸡叫三遍时,她已经独自在山脉上走了十几里。
  到鸡叫四遍时,就下了耙耧山。
  到天色亮得一望几里时,就见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见一处村落,一片田地,看见了一面山上的一块小麦地,竟有几亩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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