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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传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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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估计不是现在的想象,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作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职务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我结果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份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得照我自己的计划作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很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争,八百土匪把一个小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展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全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她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十分着骇,每天不拘作什么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账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几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处总免不了吃亏,想来十分伤心。


第一部分 从文自传第15节 常德

    我本预备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远越好,正以为我必得走到一个使人忘却了我的种种过失我的存在,也使自己忘却了自己种种痴处蠢处的地方,方能够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后,便有个人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后,一时什么事也不能作,只住在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因此最多的去处还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一条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过一二里长,几家作船上人买卖的小茶馆,同几家与船上人作交易的杂货铺,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这是一条长约三里的河街,有客栈,有花纱行,有油行,有卖船上铁锚铁链的大铺子,有税局,有各种会馆与行庄。这河街既那么长又那么复杂,长年且因为被城中人担水把地面弄得透湿的。我每天来回走个一回两回,又在任何一处随意蹲下欣赏那些眼前发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的也就又夜下来了。    
    那河街既那么长,我最中意的是名为麻阳街的一段。那里一面是城墙,一面是临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门前挂满了熏干狗肉的狗肉铺,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贩卖小船上应用器具的小铺子。又有小小理发馆,走路的人从街上过身时,总常常可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带了三分呆气在那里让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或偏了头搁在一条大腿上,在那里向阳取耳。有几家专门供船上划船人开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见到三五个大脚女人,身穿蓝色印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根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剥朝阳花子,见有人过路时就咪笑咪笑,且轻轻的用麻阳人腔调唱歌。这一条街上污浊不过,一年总是湿漉漉的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总不免有种古怪气味。河中还泊满了住家的小船,以及从辰河上游洪江一带装运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帮船只拢岸时,这河街上各处都是水手。只看到这些水手手里提了干鱼,或扛了大南瓜到处走动,各人皆忙匆匆的把从上游本乡带来的礼物送给亲戚朋友。这街上又有些从河街小屋子里与河船上长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红冠大公鸡,身前身后跟了一只肥狗,街头街尾各处找寻别的公鸡打架。一见了什么人家的公鸡时,就把怀里的鸡远远抛去,各占据着那堆积在城墙脚下的木料堆上观战。自己公鸡战败时,就走拢去踢别的公鸡一脚出气。或者因点别的什么事,两人互骂了一句娘,看看谁也不能输那一口气,就在街中很勇敢的揪打起来,缠成一团揉到烂泥里去。    
    那街上卖糕的必敲竹梆,卖糖的必打小铜锣,这些人在引起别人注意方法上,皆知道在过街时口中唱出一种放荡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一些部分相关,逗人发笑。街上又常常有妇女坐在门前矮凳上大哭乱骂,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面砍一面骂那把鸡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缎马褂、新浆洗过蓝布长衫的船老板,带了很多礼物来送熟人。街头中又常常有唱木头人戏的,当街靠城架了场面,在一种奇妙处置下“当当当当蓬蓬当”的响起锣鼓来,许多闲汉小孩便张大了嘴看那个傀儡戏,到收钱时却一哄而散。    
    那街上许多茶馆,一面临街,一面临河,旁边甬道下去就是河码头。从各小船上岸的人多从这甬道上下,因此来去的人也极多。船上到夜来各处全是灯,河中心有许多小船各处摇去,弄船人拖出长长的声音卖烧酒同猪蹄子粉条。我想象那个粉条一定不坏,很愿意有一个机会到那小船上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但当然办不到。    
    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    
    我又间或跑向轮船码头去看那些从长沙从汉口来的小轮船,在趸船一角怯怯的站住,看那些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样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间或发现了一个人的皮箱上贴了许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馆的标志,我总悄悄的走过去好好的研究它一番,估计这人究竟从哪儿来。内河小轮船刚一抵岸,在我这乡巴老的眼下实在是一种奇观。    
    我间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头城上兜一个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临下的欣赏那些傍了城墙脚边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近北门一方面,地邻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担了青布白布出城过空场上去晒晾,又有军队中人放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鸭子同白鹅。一个人既然无事可作,因此到城头看过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点不足时,就出城到那些大场坪里去找染坊工人与马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象一个读书人了,可是事实上一切精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身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就比我到一个学生身边时可谈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份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短少一点什么似的,可说的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时还跟随一队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们下葬的手续与我那地方的习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离开原来环境逃亡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写了些充满忏悔与自责的书信回去,请求母亲的原恕。母亲知道我并不自杀,于是来信说:“已经作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们就放心了。”接到这些信时,我便悄悄到城墙上去哭。因为我想象得出,这些信由母亲口说姐姐写到纸上时,两人的眼泪一定是挂在脸上的。    
    我那时也同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白脸孩子的姐姐,下行读书,在船上却被土匪抢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墙壁上写下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别人的诗,抒写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义士虽无古押衙,其实过不久,这女孩就从土匪中花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赎了出来,随即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进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    
    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    
    那时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动,就因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有一个清乡指挥部,属于我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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