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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钱穆:国史新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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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共主,一个最高中心的历史观念。因此他们从国际联盟,再进一步而期求天下一家。他们常常在各国间周游活动,当时称之谓游士,即是说他们是流动的知识分子。其实凡属那时的知识分子,无不是流动的,即是无不抱有天下一家的大同观念。他们绝不看重那些对地域家族有限度的忠忱,因此而造成秦汉以下中国之大一统。

  西洋在中古封建社会里,算只有基督教会,抱有超地域、超家族的天下一家的理想,竭力要凭他们的宗教教义,在封建社会上,重新建立起一个神圣罗马帝国,来恢复古罗马的统一规模。这与它们封建社会所由形成的历史趋势,恰相违逆。因此宗教势力在政治上的作用,也必渐渐降低,终于在地域与家族之基础上,造成许多近代的新王国。他们在政治上的契约的理论,民权的观念,民主政治和议会选举种种的制度,西方历史学者都能指出它们的渊源,多半由中古封建时代所酝酿,所孕育。

  但中国西周以下的封建,大体上并不与西洋一般。因此在中国封建政治下,酝酿出秦汉统一,酝酿出汉武、王莽以下,一连串的制约经济与均产运动。中国虽无教会,而中国历史却能制造出像西洋中古时代耶稣教士所想像的天下一家的大同政治。若使不能尽情抹杀历史事实,试问可否说孔子、墨子以下的那批战国游士们的抱负,全是像近人所咒骂吐弃的所谓封建意识呢?

  二

  秦汉时代,更和战国不同。那时整个中国,只有一个中央政府,据汉代言地方行政分着一千三百多个低级行政区“县”,一百多个高级行政区“郡”。中央乃至地方官吏,全由政府选拔贤才任用,在政治上,更无贵族世袭特权之存在。在汉初,固然一时反动,有封王封侯的。然王国不久全归消灭,封侯的只能衣租食税。在名义上他们都有封土,实际上地方民政财务军权全不经他们手,只由中央指定的地方行政长官,每年派给他们一份额定的税款,无异是由政府长期赠送他们一份无职位的年俸而止。他们并一样受政府法律管制,往往因私通家里婢女,或是勾结商人共同经商一类的罪名,因人告发而丧失了他们的爵位。若因当时尚有许多爵名存在,而说这是封建社会,我们能不能说近代英国也还是封建社会呢?

  再就经济言,全国农民乃及工商业,只向一个政府纳同一规定的赋税,担当同一规定的兵役,遵守同一种法律,享受同一规定的权利,这样的社会,能不能算是封建社会呢?在法律上,全体人民地位是平等的,全是国家公民,并无贵族平民阶级之对立。经济是自由的,因此形成贫富不均的现象,这些都不能算是封建社会的特征。

  在西洋史上,诚然可说是由封建社会转而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有人说,中国则永远是农业社会,但农业社会并不就是封建社会。而且自战国以来,工商业早极发展,但中国却亦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此因中国始终忘不掉古代的制约经济与均产精神。汉代对商人收税特重,又不许服务政府的官吏兼营商业。到汉武帝时,把铸币权严格统制在政府手里,又把几种人人日常必需的重要工业,如煮盐冶铁之类,收归国营,或官卖。纺织业中像贵重的丝织业,也由政府设官按年定额出品。酿酒业亦由政府统制。运输业中重要部门,亦由政府掌握,定为均输制度。市价涨落,由政府特设专官设法监视与平衡,定为市易制度。试问在此种政治设施下,商业资本如何发展。其多拥田地的,政府也屡想规定一最高限额,此所谓“限民名田”。直到王莽时代,并要把全国田亩尽复收归国有,重新平均分配。这是中国经济思想史上一条大主流,而且此项经济政策之实施,在此后历史上还是屡见不一见。所以中国绝非一纯粹的农业社会,工商业早已繁盛,只没有像近百年来西方般,发明科学的新机械。这固然是中国社会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原因,但中国传统经济理论与经济政策,也足裁抑资本主义之演进,此层绝不该忽略。

  最近又有人认汉代为奴隶社会的,此层更无理据。汉代固有大量奴隶之存在,但汉代全国人口,据历史记载,总在两千万之上。奴隶数最多不超过两三百万。每十人中拥有一奴隶,这不能便说是奴隶社会了。而且汉代所谓奴隶,只是他们的法律身份与一般公民不同。论其社会地位以及生活境况,往往转有在普通自由平民之上的。

  汉代奴隶之来源,一因汉代有人口税,及义务劳役,若纳不起人口税或逃避劳役的,政府可以没收他为官奴隶,于是社会上遂多自卖为奴来逃避这一种惩罚的。二因汉代商业与后世不同,生产制造运输推销,各项经营,尚多混合不分,由同一个私家企业来执行。因此需要大量的人力。一个平民自卖为奴,有时是参加了一个大的企业组织,正如近代一农民走进大公司当职员,他的生活境况自然会提高。政府只是加倍增收他的人口税,或限制他的政治出路,却不能低压他的生活享受。而拥有大群奴隶的,纵是加倍缴纳了人口税,依然还有利。当知汉代奴隶,并不专是农奴或苦役,奴隶市场上出卖的奴蟀,多数是投进奢侈圈中,不是走近劳役阵线的。汉代的大地主,只在田租上剥削,并没有使用大量田奴。凡此所说,只须细看当时历史记载便可知,哪可说汉代还是一个奴隶社会呢?

  历史研究贵于能根据客观记载,再加上一种综合的阐明。由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再进入资本主义的社会,此乃西方史学界中之某一派,根据西方历史而归纳为如此说法的。这种说法,也并未为西方史学界所公认。说中古时期是封建社会转入近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尚可说是较近实情。若把希腊、罗马乃至埃及、巴比伦遥长时期的西方古代社会,统统包括在一奴隶社会之概念下,却不能扼要阐明那时种种的史实。因此这一观点,在西方史学界中便己很少应用了。

  中国史与西洋史是否走的同一路程,这应该根据双方史实,详加分析研究,先寻出其间的异同,再加以更高的综合,始合所谓科学方法的客观精神。若硬把西方某一派的观点套上中国史,牵强附会,哪能免武断歪曲,笼统演绎种种的毛病。

  现在就中国史本身来说中国史,来分析中国史上的社会形态,我想先提出两概念。大概有几个时期,社会形态比较凝固,比较有定型可指。有几个时期,社会形态却比较变动,比较难指出其某种的定型性。这两种社会显然不同。所谓较有定型者,乃指那时社会上有某一种或某几种势力,获得较长期的特殊地位,而把历史演进比较地凝固而停滞了。有时则旧的特殊势力趋于崩溃,新的特殊势力尚未形成,那是变动的,无定型的时期。这些时期,可能是黑暗混乱不安定,但亦可能是活泼动进,有一种百花怒放万流竞进的姿态。我们可以把下一时期的情形,来衡量上一时期对历史价值之贡献。若下一时期黑暗而混乱,则因上一安定时期把历史生命力消蚀了,摧残了。若下一时期活泼而前进,则因上一时期把历史生命培植了,护养了。

  我们不妨说西周及春秋是封建社会,惟此所谓封建社会,仅就中国固有名词来讲中国史,并不是说那时的社会形态即相似于西方的中古时期。在那时期,上层由某几个家族之取得政治上世袭特权而形成为贵族阶级,下层有被一种均产精神的制约经济所管束而形成的平民阶级。贵族与平民两阶级之长期对立,使那时期的社会,形成一较凝固的定型。但一到战国,世袭特权推翻,制约经济解放,凝固的定型消失了,许多新的力量都在潜滋暗长,都在迈步向前。战国如此,西汉也还如此。我们不如说这两个时期的社会是在无定型的动进状态中,比较稳妥。

  在这时期,有两种新兴势力最值得我们注意。一是自由经济,一是平民学术。自由经济走向下层,平民学术却走向上层。战国时期是此两种新兴势力平流齐进的时期,因此战国社会更活泼、更前进。下一时期,即西汉时期,平民学者在政治上把握到较稳定的地位,来设法抑制下层的自由经济之继续进展,因此西汉社会比较战国,是一段在活泼动进中又回头转向凝固安定的时期。

  若论那辈平民学者的出身,小部分是由贵族阶级递降而来,大部分是由农村社会凭借中国北方大陆之农隙余暇,在半耕半读的醇朴生活中孕育茁长。因此在那时期的平民学术,先天性地含有向上注意争取政治权,向下偏于裁抑自由经济贫富不平等发展之继涨增高的内在倾向。因此中国历史依然走上由政治来指导社会,不由社会来摇撼政治、由理想来控制经济,不由经济来规范理想的旧路子。这里面也可以说明另一契机,何以使中国封建社会崩溃之后,不走上资本主义社会的路上去。

  三

  我们若把握住中国历史从春秋封建社会崩溃以后,常由一辈中层阶级的知识分子,即由上层官僚家庭及下层农村优秀子弟中交流更迭而来的平民学者,出来掌握政权,作成社会中心指导力量的一事实,我们不妨称战国为游士社会,西汉为郎吏社会。

  武帝定制,凡进入国立太学的青年,其成绩优异者补郎,为服务宫廷一庞大侍卫集团。成绩较次者,各归地方政府为吏,为隶属于各行政首长下之各项公务人员。在地方为吏经过一段时期,由其私人道德及服务成绩,仍得经其所隶首长之考察选举,而进入中央为郎。政府内外一切官长,大体由郎的阶段中转出。因此战国的游士参政是无制度的,更较活动的。西汉之经由太学生补郎补吏的法定资历而参政,则是较凝固较有轨辙的。然在政治上虽有一套固定的制度,在社会上则并无一个固定的阶级,因此西汉社会依然是动进无定型的。

  但不幸到东汉,而终于慢慢产生出一个固定的阶级来。一则当时教育不普及,二则书籍流通不易。在政府法律下,虽无特许某个家庭以政治上世袭的特殊权益,但此家庭只要把学业世袭了,在政治上的特殊权益,也就变相地世袭了。于是有东汉以下的世家大族所谓门第的出现。

  门第势力,已在东汉中叶逐渐生长,此后又经黄巾之乱,三国鼎立的一段长时期纷扰,中央政府不存在,平民失却法律上之保护,各各依附到世家大族既成势力下求庇荫,经过相互间的私契约,一般平民从国家公民身份转变成门第的私户。那些世家大族,把私户武装起来,成为一自卫团体,一面筑坞,即犹堡垒,凭以自守,一面屯垦自给。依随他们的私户,则成为部曲或家兵。不像样不稳固的新政权,因要获得他们之归附,在事实困难上,只得承认他们相互间的私契约。于是政府与社会中间,隔着一道鸿沟,政府并不建筑在公民的拥护上,而只依存于世家。世家挟带私户,来与政府讲条件。直到西晋,昙花一现的中央政府不幸短命,五胡割据,东晋南渡,大批平民跟随大门第渡过长江。留在北方的,亦赖借大门第所主持的集体势力,而避免胡族政权之蹂躏。如是而社会上门第势力,无论南北,都更见壮大。

  这一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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