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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5989-长恨歌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作品-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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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炉的暖热里,也有着召唤。荷锄种稻,撒网捕鱼,全是召唤。过桥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唤的召唤。这召唤几乎是手心手背,身里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热水中的酒壶里有;炖在灶上的熟荸荠里有;六月的栀子花里有;十月的桂花香里也有。那是绵绵缠缠,层层叠叠,围着外乡人,不认亲也认亲。    
    水道成网的江南,邬桥这样的地方更是星罗棋布,云层上才数得清。它们是树上枝上的鸟巢,栖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日长夜消的潮汐。从他们的来去,便可窥见外面世界的繁闹与动荡,还可窥见外面人心的繁闹与动荡。邬桥是疗病养伤的好地方,外乡人却无一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这也怪邬桥的哲学不彻底,它总是留有余地,不失敦厚的风度。还怪邬桥的哲学不武断,它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外乡人的病也是不断根的病,入了膏肓的,无论怎么,都是治表不治里。可这些不说,邬桥总是个歇脚和安慰。那乌篷船每年要载来多少断肠和伤心,船下流的都是伤心泪。在那烟雨迷蒙的日子,邬桥一点一点近了,先是细细的柳丝,垂直的千条万条,拉了几重婆娑珠帘。桥洞像门一样,一进又一进。然后,穿过柳丝垂帘,看见了水边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长了绿苔藓,绒绒的。临水的窗户撑开着,伸出晾了红衣绿衣的竹竿,还有荸荠形的盖篮。沿水的回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绿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铺,酒店的菜牌子挂了一长排,也是百年不朽。这过来的一路上,会碰到一条两条娶亲的大船,篷上贴着喜字,结着红绿绸缎。箱笼摞起来,新娘嘤嘤地哭,哭的是喜泪。两岸的油菜花黄着,秧苗绿着,粉蝶儿白着,好一副姹紫嫣红。最后,邬桥就到了。


《长恨歌》 第二部分《长恨歌》 外 婆

    2。外 婆    
    邬桥是王琦瑶外婆的娘家。外婆租一条船,上午从苏州走,下午就到了邬桥。王琦瑶穿一件蓝哔叽骆驼毛夹袍,一条开司米围巾包住了头,袖着手坐在船篷里。外婆与她对面坐,捧一个黄铜手炉,抽着香烟。外婆年轻时也是美人,倾倒苏州城的。送亲的船到苏州,走上岸的情形可算是苏杭一景。走的也是这条水路,却是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景物朦胧,心里也朦胧。几十年过去,一切明白如话,心是见底的心了。外婆看着眼前的王琦瑶,好像能看见四十年以后。她想这孩子的头没有开好,开头错了,再拗过来,就难了。她还想,王琦瑶    
    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就是长得忒好了。这也是长得好的坏处。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惟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王琦瑶本还可以再做几年梦的。这是外婆怜惜王琦瑶的地方,外婆想,她这梦破得太早了些,还没做够呢,可哪里又是个够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得照这一步说,早点梦醒未必是坏事,趁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遍,留下了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继续。    
    撑船的老大是昆山人,会唱几句昆山调,这昆山调此时此刻听来,倒是增添凄凉的。日头也是苍白,照和不照一样,都是添凄凉的。外婆的铜手炉是一片凄凉中的一个暖热,只是炭气熏人,微微的头痛。外婆想这孩子一时三刻是回不过神来的,她好比从天上掉到地上,先要糊涂一阵才清楚的。外婆没去过上海,那地方,光是听说,就够受用的。是纷纷攘攘的世界,什么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经不起撩拨,一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这孩子的心已经撩起了,别看如今是死了一般的止住的,疼过了,痛过了,就又抬头了。这就是上海那地方的危险,也是罪孽。可好的时候想却是如花似锦,天上人间,一日等于二十年。外婆有些想不出那般的好是哪般的好,她见的最繁闹的景色便是白兰花、栀子花一齐开,真是个香雪海啊!凤仙花的红是那冰清玉洁中的一点凡心。外婆晓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她知道这孩子难了,此时此刻还不是最难,以后是一步难似一步。    
    手炉的烟,香烟的烟,还有船老大的昆山调,搅成一团,昏昏沉沉,催人入睡。外婆心里为王琦瑶设想的前途千条万条,最终一条是去当尼姑,强把一颗心按到底,至少活个平安无事。可莫说是王琦瑶,就是外婆也为她心不甘的。其实说起来,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呱呱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摇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暖暖手。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的眼睛只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藓,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陈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陈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籽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铅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杵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杵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丁当地下锚,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轿;栀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惟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碧蓝,惟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惟有她一身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长恨歌》 第二部分《长恨歌》 阿 二

    3。阿 二    
    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舅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孑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    
    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可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一笔一笔刻画的。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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