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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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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来热多了。

  对街一家人家,有个女孩子老在唱歌,一遍遍地唱:“九宫幕阜发战歌,洞庭鄱阳掀大波,前军已过新墙去,后军纷纷渡.“日罗。”家霆在学校也唱过这支过去庆祝长沙大捷的歌,听得心烦,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江北中华大学找谢乐山。许久许久,实在疲劳了,才昏昏入睡。

  过了中午,在下午打上课钟后,家霆才在中华大学附近谢乐山租的一间屋子外等到了谢乐山。谢乐山不住简陋的学生宿舍,自己花钱租了一间茶馆店楼上的空屋在外面住。他上午没有在校上课,隔夜在市里同学家参加par十y(舞会)跳到深夜,住在人家家里。上午一伙男女同学在市里坐了小汽车兜风,到曾家岩园庭式的餐厅进餐,酒醉饭饱,意兴阑珊了,才回住处来,开锁打开了房门。 
 
 


 《战争和人》

 
 
五(6)
 
  他吹着口哨,见到童家霆出现在面前,咧开跟他父亲酷肖的蛤蟆嘴说:“哈哈,失恋了?童家霆,我早料到你迟早会来的!”他发胖了,白衬衫,红领带,乳色西装裤,分头上油搽得能滑跌苍蝇,说:“走,进房坐,你是来打听欧阳素心消息的吧?”

  谢乐山的房间不大,有点奢华,却又凌乱。奢华的是床头挂了几套西装,墙上用图钉贴了些美国《生活》画报、《王冠》杂志上的半裸美女照,桌上有些舶来香水、奶粉、水果糖罐头、玻璃牙刷;乱的是被子未叠,脏衣扔得到处,好几双鞋胡乱塞在床下。谢乐山让家霆在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继续说:“不过,sorry(抱歉),我没有新的讯息。”

  家霆心里凉了半截,说:“你交游广,我想你或许又见过她。”“没有!”谢乐山摇头,“我们有些老同学在重庆,他们也都不知道欧阳的踪迹。”

  “哪些老同学?”

  “‘小黑皮’杨南寿在空军里,(家霆记得:杨南寿小时候家里养鸽子,春天比赛时,一只青毛拿过一等奖。)‘尖头怪’你还记得吗?就是韦锋呀!(家霆记得:韦锋小时候爱打架出名,父亲好像是个军官。)军校毕业,在湖南前线负过伤,不知怎的到了重庆进了军统。辛绥之,我们叫他‘老母吱’的那个合肥人,在警官学校;秦国权,父母在化龙桥开小杂货店,他好像在什么厂里干小差使,我见过他,混得不行,一副寒碜样!”

  谢乐山一口气报了四个名字,说到秦国权时,势利眼光使家霆反感。家霆问:“他们中间谁有可能知道欧阳的下落呢?”

  谢乐山看看手表,似乎还要办什么事,说:“我同杨南寿、韦锋都见过不止一次面,欧阳失踪的事我也告诉他们了,他们都说奇怪。至于另外两个,能耐不大,找他们也是白找。”

  家霆让谢乐山把同学们的地址写给自己,心想:我何妨找找韦锋好设法去稽查处看看窦平和小翰。韦锋的地址是罗家湾军统局本部。但心里的想法没告诉谢乐山。他怕谢乐山这人“水”,乱说乱讲。

  谢乐山将地址写好交给家霆,打着哈欠,又看看手表说:“童家霆,现在你家老头子在江津孵豆芽干什么?应当叫他来重庆混混嘛!听家父说过:你家老头子为人拘谨,做事畏首畏尾的。现在他在干些什么?每月收入怎么样?”

  听他这样说,家霆想起了往事,心里冒火,耐住性子不去管他,却用同样语气说:“你家老头子在美国得意吗?什么时候回来?”谢乐山炫耀了,亮亮腕上的金表:“快啦,你看!这是他从美国带给我的。还有这!”他亮亮腰上的玻璃皮带,“还有这!”他掀掀领带和西装,“也都是他托人从纽约带回来的!”

  家霆心里生出一种想赶快离开谢乐山的感情,又见他老是打哈欠看手表,就说:“看来,你困了,我走!谢谢你给我开了些老同学的地址,如果以后有欧阳的信息,哪怕是一点一滴,也希望及时写信告诉我。”

  谢乐山送家霆走出宿舍,洋腔洋调地同家霆握手作别,摆出一副美国兵的架势,用英语说:“Good—bye!(再会)”

  离开跨山枕水的江北,家霆在回来的途中,心里空虚。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在阴霾的天空中了。天,阴沉沉的,像一个忧郁的老人。也许由于谢乐山谈到的一些老同学,使他除了想念欧阳外,一路上老在想童年时的旧事。多么眷恋童年、少年时期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天上,有群鸽子在飞翔,洒下了快乐的哨音。哨音又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

  啊,人为什么总是要回忆?总是要回忆呢!

  为了怕给冯村添麻烦,家霆在都邮街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排骨面,算把中饭、晚饭一顿吃了,在天色快暗将下来时,回到了“渝光书店”楼上。

  冯村在等他。家霆把同谢乐山见面的经过讲了。冯村安慰说:“再努力继续寻找打听吧。这事也真怪!你别急,急也无用。好在过不久你们有可能搬来重庆,那时可以从长计议看看怎么寻觅。”

  家霆觉得,自己一直在用憧憬和期待编织五彩斑斓的梦。其实很可能是自己欺骗自己,梦是要破碎消失的。他心里难过,却感谢冯村的好意,把自己打算找韦锋探监的事说了。

  想不到冯村脸色严肃地说:“你年轻,同这种人少来往的好。特务太可怕了!今天,我为你要探监的事跑了半天,稽查处在市中区石灰市,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大门朝罗家湾,后门朝大马路。情况是摸清楚了,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些坏消息。” 
 
 


 《战争和人》

 
 
五(7)
 
  听到“坏消息”三字,家霆的神经绷紧了,睁大了眼等待冯村叙述。

  冯村看着家霆,说:“我托了熟人,打听到由江津送到稽查处大牢的两个高中学生,都是作为‘奸’和‘伪’投毒罪送来的。‘奸’是军统特务的专用语,指中共;‘伪’是指汉奸。窦平来时大口吐血,不到三天就死在大牢里了!”

  家霆像咬破了苦胆,嘴里发苦。苦到心里,泪水盈眶地说:“他身体本来并不弱,那天中毒了,那么厉害!他们居然还逮捕他!居然还诬陷他的中毒是为了隐瞒放毒故意装出来的。居然还将他移送到重庆来。他们被捕后听说受了重刑屈打成招的。窦平是东北流亡学生,万里迢迢为了抗日,为了不做亡国奴,离开了亲人和白山黑水,可是却凄凉地死在监牢里!我真恨哪!我真太恨了!”说着,顿脚,无声地抽泣起来。

  冯村站起来走到家霆面前,用双手拍着家霆的双肩,安慰他不要难过。

  家霆拭去泪水,又挂心地问:“靳小翰现在怎么了?”“关在大牢里,还要审讯。据说要判重刑。”

  “没有罪也能判重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心上,家霆痛心地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冯村摇头:“这类问题,不准看望!你不知道,稽查处不挂招牌,人称那地方是‘军委会停车场’,因为在石灰市,人一听‘稽查处’,就汗毛立正。所以,你别去了。”

  家霆心有不甘,知道冯村的话正确,只好打消去看望小翰的念头,也决定不找韦锋了。他对冯村说:“明天我再住一天,后天早上就回江津。”

  冯村点头:“也好。你先回去,好在也快到暑假了。我替你造一张假证件,介绍你进‘民声新闻专科学校’,成功了就通知你来注册上学。最好那时房子能找成,你就可以和秘书长一同搬来重庆住了。至于书,那时我看已经出版了。”

  冯村后来回去了,留下家霆独自在小楼上。夜里,附近不知谁家死了人,从楼上看下去,亮着灯,挂满彩色的绸幛,吊孝的,敲敲打打的,铃鼓铙钹铿锵一片,有哀哀的哭声作出幽幽扬扬的旋律飘来。哭声哀痛,含着古老的忧伤和苍灰色的诗意。家霆独自静坐,听着哭声,心里痛楚。萦绕在他跟前已经死去的人影,有一大串,远的有妈妈柳苇和舅妈杨秋水、军威小叔、刘三宝、金娣,近的有赵腾老师、章星老师、施永桂和窦平。这些人的影子,犹如冬天的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蒙,使他心上留下了凄然的凭吊。

  知道自己无法入睡,天又奇热,他独自走下楼去,朝江边走,走着走着,又走到朝天门附近来了。他沿着去年重逢欧阳的那条路走下去,去寻找失去了的梦和当年的脚印。能看到大江黑乎乎横在那儿,江南江北灯火闪烁,像天上的星云。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孔明灯,当然更没有动听的13琴声和欧阳的倩影,有的只是水声,“哗哗”奔腾流泻的水声。

  离开重庆前,家霆寄了一个包裹的吃食到北碚给靳小翰那位在中学教书的母亲。这位献身抗战的空军烈士的妈妈,如果知道她的日子如今蒙冤受屈羁身囹圄将会多么伤心。家霆改换笔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给靳伯母,告诉了她小翰的遭遇。他知道靳伯母并不在乎这一包裹的吃食,但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片真心。无法将吃食送给狱中的好友,只有将吃食寄给靳伯母了。

  回到江津时,已是下午。家霆进了南安街九号的门口,看到老钱。老钱打摆子打得脸皮又黄又白,披着衣,满面汗,身体十分虚弱。老钱亲切地上来说:“大少爷,你回来了?昨天吕营长来看你,向你告别,没见到你,很难过。他上前线了!让我对你说一声。他说,只要不死,将来总会再见的。他留了张照片给你!”他语气里带着钦佩。说着,进门房里拿出一张四寸照片递到家霆手里。

  家霆接过照片,正面是吕大鹏的戎装照片,背后写的是“赠童家霆小老弟”,署名是“愚兄吕大鹏敬赠”,中间写的一行字是:“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战争和人》

 
 
第三卷 摘自创作手记
 
  战争,是带来残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发生了战争,用正义战争消灭非正义战争,换来和平,常是必经之路。

  有人说:“避免战争的惟一方法,就是凭借实力去要求公平和正义。”说这是“惟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颂扬从事反对非正义战争者的勇敢与无畏,是正确的。许多事实说明:有人在战争中用消极出世的态度去逃避战争的残酷,显然“此路不通”。 
 
 


 《战争和人》

 
 
一(1)
 
  九月八日,重庆各报出了号外:意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对德作战,德、意、日轴心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鹑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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