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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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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不在,她到哪里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头。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吗?正在徘徊,决定归去,忽见邻舍里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姑娘,补丁的花短衫、黑色的旧长裤都还洁净,见有客人找卢婉秋,跑了上来,问:“找谁?”

  童霜威说了是找卢婉秋的。

  姑娘说:“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卢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雾海,是避不见面,免动凡心哪!他只好怅然而返。

  山,巍巍从远方来,又巍巍然向远方去。沐着牛毛雨,在大雾中,脚踏雾絮,有时身在雾外,有时身在雾中,远望在雾气中被吞没了时隐时现的苍翠的狮子峰,如大海中的岛屿。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领进天外的世界里去么?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觉。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东西常会遗憾。卢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块空白,使他在回到缙云寺后,心里一直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空虚。

  童霜威决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访卢婉秋,如果仍不见面,就算人事已尽只好回去。那么,这一天怎么度过呢?他决定看看宋代状元冯时行的遗迹。冯时行宋宣和初年在缙云山读书,自号“缙云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状元后,历任奉节尉、江原县丞、左奉议郎、石州知州等官职,绍兴八年奉诏入朝,觐见天子。他主张抗金、反对议和。由于坚持抗战,不附和议,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为奸臣秦桧所恶,绍兴十一年,岳飞风波亭被害,冯时行也被罢官回乡,后来在缙云山侧办学。

  童霜威带着凭吊冯时行的同情心游览遗迹。冯时行有一首题缙云山的七律:“借问禅林景若何?半天楼殿冠嵯峨。莫言暑气此中少,自是清风高处多。岌岌九峰晴有雾,弥弥一水远无波。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诗写得平平,但想到他的为人,童霜威觉得诗昧也就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游览了缙云寺右冯时行的洗砚池,逛了冯时行清晨迎着朝阳朗诵诗文而命名的洛阳桥。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从重庆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是“有要事盼速归”。有什么事呢?童霜威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觉得纳闷,决定仍按原计划进行。午后,休息了一下,就又去寺左冯时行课余散步的相思岩游览。游览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见到卢婉秋,一定要同她谈谈冯时行。冯时行不信佛教,他诗中说的“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证道”就是“悟道”,冯时行是不在缙云山出家的,他的坚持抗战不附和议,被黜后悲愤办学,不消极而仍积极,难道不值得钦佩赞扬而对人有所启迪吗? 
 
 


 《战争和人》

 
 
二(8)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卢婉秋处,又扑了个空。依然是那个农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样简单无情的回答:“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觉得无可强求,取出身边自来水笔,将小本子的纸撕下一张,想留个条给卢婉秋礼貌地告别,又觉得难以写什么。终于突然想到,何不把冯时行的诗写了留给她呢?也许对她有些启示,也等于我当面又劝了她一次。就在小纸上将诗写了一遍,最后写上:“抄录冯时行七律一首请婉秋女史一阅藉作告别”,下边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给了那个小姑娘。

  离开缙云山时,心里惆怅,同来时心境迥异。他感到心里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总看到卢婉秋那双傲气又悲戚的黑眼睛。

  抵达北碚,才十点钟,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个二楼上的房间休息。他未来北碚之前,早听说冯玉祥来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这里清洁幽静,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了中饭,然后就搭车赶回重庆。他实在想不出家霆会有什么重要事打急电来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所以虽留在北碚休息,心里也很不定。

  洗了脸,喝了茶,轻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这北碚实验区的面貌,无意中却在兼善公寓门口,碰见了方脸盘高颧骨戴着近视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穿件夹克衫,手执一卷报纸,走路有点八字步,微笑着点头上来说:“啊呀,啸天兄,你怎么到北碚来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见程涛声出乎意外,高兴地说:“振亚先生,上月就听说你去广西了嘛,怎么是在这里呢?”

  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是我开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玩笑,放的空气!我说我要去广西,军统就要忙乱一阵。我没去,他们却先派了人去了。其实,我是到这里来读佛学书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远离尘嚣来追求清静的。”

  原来程涛声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楼,两人就一同去到程涛声房里谈心。  …

  坐定以后,泡了一壶茶。程涛声说:“大作《历代刑法论》我已经拜读,写得很好呀!现在,国民党法无定规,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特务横行,又根本不要什么法律依据,更加上刑不上裙带至亲,怎么能振奋人心争取抗战早日胜利?大作看来是在论史,是专门性学术著作,其实用心良苦,颇多对当今权贵逆耳之言。你这书是有爱国民主思想的,我读后颇受教益,应当祝贺。”

  听程涛声这样说,童霜威意识到他确实是读过《历代刑法论》了,就将自己本来打算写一本《三朝三帝论》的计划讲了。

  程涛声大口喝着茶说:“哈哈,这本书如果写完出版,必然轰动,只是恐怕你就家无宁日了。再说,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难。我看,你如有写这书出版的胆量和决心,倒不如干些实事。”

  “干些实事?”童霜威凝望着程涛声,想听他说些什么。

  程涛声说:“是呀,国民党被一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日益腐败,专制独裁世界难找,实在应当促进它实行民主改革啦!我们都是主张抗日的国民党内真正忠实于孙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信徒,应当在国民党内部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同当前逆时代潮流的一些人和事斗争,谋求国民党组织的彻底改革。”说到“斗争”两字时,他把“斗争”念得像“捣针”,声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惊。

  童霜威一想:真大胆!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这次谈话是上次江津之谈的继续,显然比在江津时诚恳而且坦率得多了。鉴于上次的教训,由于对当前时局的不满与忧虑,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时此地,应当像冯村在去年八月我刚抵重庆时提示过的:“从长远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门户,另找出路。”那么,程涛声的谈话就不是可听可不听的了。显然,程涛声他们,似乎都有一种打算,一条道路。他们这批国民党左派,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我这中间派,难道一直要在中间游荡,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当然也不会去!),这多可怜哪!因此说:“振亚先生,你说得好,请往下讲!”

  程涛声突然笑笑,欲擒故纵地说:“江津那次见面,我要谈的已经谈了,今天要讲的也讲了。如果你确有决心,请多体会我的话,也请再作等待,做些应该做的事。我想到适当时候,我们是一定会携手并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战争和人》

 
 
二(9)
 
  童霜威宁愿今天有这样一个结局,心中想:是呀!看来,我的出路说不定是在这里!为官荣贵,只不过多吃些筵席,安插些相知,住洋房,坐汽车,玩女人,银行里有钱,箱笼里充实,有什么意思!真正为抗战出点力,为国家民族前途出点力,也出出胸中这点不平之气,那才是做人之道!想到这里,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但愿能如先生所言。”

  后来,两人一同吃了午饭,程涛声突然说:“啊,我把重阳节都忘了!原来你到北碚是来登高游览的?”童霜威顺水推舟地点头,把在缙云寺住了两天游了缙云山的情况谈了,当然隐去了看望卢婉秋这一段,风趣地说:“重阳登高,饮菊酒,佩茱萸,吃重阳糕,从古相停,可是我这次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登高四望,既未饮酒,也未吃糕。”程涛声约童霜威再一同盘桓两天,童霜威把家霆电报拿出来,说明急欲赶回重庆,表示了心中的焦虑,午饭后就与程涛声握别。

  在往南回重庆的途中,童霜威在公共汽车上,一边静观窗外景色,一边沉思默想:这次来北碚和缙云山,委实太有意思。我是以一个既积极又消极的中间派规劝已经皈依佛家完全消极遁世了的卢婉秋,希望她回返积极的。可惜未能奏效。遇到了程涛声,他表面上虽也信佛读经,实际却是在高叫“捣针”和“小手奔加”。他是一个应当消极却能十分积极的政治家。他三言两语就将我说服了。同样一个世界上,不同的人正在演出不同的角色!卢婉秋那样是不足取的,有机会我还应当劝她。而我,虽仍犹豫,已不惶惑。我的道路也许会有危险,但地藏大士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用佛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来做个正直的党人,我的心是会安的。我的精神也是会得到寄托的。我将不会感到空虚,我也将生活得有意义。

  他脑际不知为什么,老是出现卢婉秋壁上那张既无字又无画的屏条。卢婉秋确实是个富于神秘色彩的冷艳而又贞洁的奇女子。从缙云山带回的怅惘,刹那问在思索这些问题时似乎消散了一些。

  只是,他挂心的是家霆那份急电。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既是急电,肯定是严重的事呀! 
 
 


 《战争和人》

 
 
三(1)
 
  十点多钟,童家霆到设在都邮街街口的邮电局,打了急电到北碚缙云寺给爸爸童霜威以后,心情非常恶劣地从邮电局走了出来,打算回家。

  天气阴沉沉的,他从邮电局出来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悲郁的面孔。他隐隐感到在他记忆的极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呼唤着拼命地想钻出来。那是对冯村过去和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岁月和事情的回忆,都是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战前,家霆小时候,冯村在南京潇湘路做童霜威的秘书时,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带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钓鱼。那天钓到好多大鲇鱼,回来时划的小船离岸有一丈多远时搁浅了,真急人啊!冯村脱掉皮鞋和袜子往岸上远远一甩,卷起裤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战爆发后到了武汉,那次在东湖的谈话是难忘的。是冯村将妈妈柳苇死的秘密讲给他听。……

  然后是在重庆见面,几次动人的有启示的谈话。半个月前,村翻阅了《间关万里》的原稿,满意地说:“好啊,我太高兴了!《生活文艺》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给他们看能否连载。”隔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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