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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断笛 下 by 朱雀恨-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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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树荫里,李尚冲那几个校官点点头,接著长长舒了口气,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司马绍:“喂,你可真能忍啊,看到弟弟被欺负,居然不马上去帮他,反而来找我。你就不怕那人逼得他发病?还是你知道,他一定能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司马绍顺著树干滑坐在地上,悄悄摊开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握著的双手,掌心里有一排触目的血月牙儿,那是指甲嵌入肉里的印痕。他怎麽可能放心呢?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凝望远处的弟弟:“可我总得放手,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
“喂!”
“我不是说丧气话。过去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可是,他应该长大,即使没有我,他也该过得很好。事实上,他也确实比我们想得更能照顾自己,不是吗?”
“你啊,”李尚瞪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哪曾放下过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远远盯著他呢。你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绷得啊,我看了都揪心,烦!”
两人正说话间,校官们已将欺负司马冲的家夥押了过来。李尚走上去,照著那人面门就一个嘴巴:“你行啊!欺软怕硬!”说著揪著那人脖领扔到司马绍脚边,指著他道:“这人我就交给你处置了,扒皮、抽筋随你的便!”
司马绍点点头,他俯下身,平视那惊慌失措的男人:“我告诉你:我要他,只要我活著,就不会不管他。”
那人已吓得连头都不会点了,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整个人抖得就跟筛糠一样。司马绍朝他伸出手来,他本能地往後仰,不料司马绍却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明天上阵好好杀敌。”
男人瞪著司马绍,怎麽都反应不过来。李尚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还不滚回去睡觉?有劲别对自己人使,留著对付匈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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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看李尚,又看了看司马绍,这才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眼见那人去得远了,李尚斜眼瞧著司马绍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会卖人情,收买人心。”不等司马绍发话,他又笑著说:“喂,自从你来了以後,我们的人马可多了三成了!我算过了,不用等夏天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端平城。那边的守将为人苛酷,老百姓都恨死他了,人心向著我们,我们一定会赢!”
司马绍点头:“平城那边并不知道你已坐大,出其不意,应该能够拿下。只是平城城防坚固,有一场硬仗要打,即使费力拿下,也只是一座孤城,周围的匈奴定要伺机反扑,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难怪几路义军都不打平城,我还当他们是傻的,原来是我想得简单。”
“想得多了便畏首畏尾,”司马绍淡淡一笑,“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
“对!所以我还是要打平城。窝在这山坳里固然太平,可老子既然拉出旗号,求的便不是太平!我无家无口,怕个什麽?”说到这里,李尚自己便是一怔,声音也小了下去:“可你还有弟弟……”他偷眼看著司马绍,过了会儿,到底憋不住:“喂,你去不去啊?”
“去。”司马绍笑:“我们一路打回长安!”

半个月後,平城之役终於打响,攻城持续了整整三天。有司马绍的调度、李尚的冲锋,近万人的浴血,铁筒般的城门最终訇然洞开。匈奴守将弃城而逃,满城百姓倾巷而出,夹道迎接李尚大军。
司马绍和司马冲合骑一匹骏马紧跟在李尚身後。自从那日当众教训过欺负自己的人,司马冲的精神好像便有了点起色,眼神不似以往那麽茫然,事情也做得越来越好,现在他穿衣、梳头已与常人无异,像这样坐在哥哥马前,垂目敛首,竟有几分楚楚的意韵。司马绍两手虚虚地环在他身前,管住了缰绳,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只听那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也不知是甜蜜还是酸楚。
一路上不断有百姓朝他们递来水酒,更有一位老人冲到司马绍的马前,攥住缰绳热泪纵横:“我只当要死在匈奴的铁蹄下了,万万不料,还有今天……你们总算来了呀,我总算看到了自家兵马……”
司马绍闻言别样揪心,正不知怎样宽慰他。不料司马冲却伸出了手,俯身替老人拭去了泪痕,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睫毛下的黑眼珠安静而悲悯。老人呆望著这温柔而秀丽的少年,终於抓著他的手,大声地恸哭起来。
百姓闻声纷纷落泪,李尚也红了眼圈,将大手一挥:“从今後胡人再欺负不到你们头上,有我李尚在,这平城就在!”
此言一出,欢声雷动。便有士卒将绣了偌大“李”字的旗帜递到李尚跟前:“将军,插旗吧!”
李尚慨然应声,手执旗帜便要上城头,跑了两步,却又折回来,对司马绍道:“我们一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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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绍看看弟弟,李尚便笑:“那麽多人,你还不放心?”司马绍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将缰绳交到士卒手中,自己翻身下马,随李尚上了城头。
二人来到城楼之上,李尚拔出佩刀,一刀砍断了匈奴的旗帜,那面丈余的大旗“呼啦”一声跌下城头,众人一涌而上,将它撕得粉身碎骨。司马绍正注视著这一幕,却听一旁传来裂帛声响,司马绍回头看去,只见李尚已撕掉了手中的“李”字大旗。他脱下外衣,又从城头上捡了截烧焦的木头,在衣服上大大地书了一个“晋”字。随即将这面奇怪的“晋”旗套上旗杆,高高地插上了城楼!
长风呼啸,旗幡张扬,城楼之下,百姓呼啦啦跪了一片,所有的人都望向南方,深深叩拜。李尚扶著旗杆,也凝视著同一个方向。司马绍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一直盼著这一天,盼著朝廷来收复失地,盼著能看到这面旗。”李尚苦笑了一下:“可是朝廷总是不来,我只好自己来了。但我从来没想过自立……”
“你可以的,”司马绍望著他的眼睛,“你比他强。”
“不,大家盼的是他啊。”李尚看著城下的百姓:“我手里只有几千人,我能为他们做的太少。但他不一样,他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有的是钱、有的地,有的是人马,如果他愿意,他什麽都能做得成。他不是已经扳倒了王敦麽,王敦可是天下第一武将。但他为什麽不来北伐呢?”
司马绍苦笑。
“你笑什麽?”李尚道:“我不信他忘了我们!我听人说,他五岁的时候,先帝问他:太阳远还是长安远?他说:长安远,因为抬眼就能看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他们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哭了。当时他那麽小,尚且记挂陷落的国都,长大後怎麽会忘记呢?”
司马绍怔怔望著李尚,他无法回答。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国库的亏空、官场的积弊,他无钱北伐,更无将北伐。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所谓天子并不能随心所欲,他不过是一名带著金枷的奴隶。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这些年他所走过的路呢?那条铺满了权欲、名利、阴谋、杀戮的路,那条用无数的鲜血洇红了的路,那条让他跟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以致失散的路……他形容不来,即使说了,耿直如李尚,亦无法明白。
那样的迷途,只有身处炼狱的人才会明白。
幸而李尚不懂,幸而冲已经什麽都不知道了,这条路他一个人明白,也就够了。
他望著李尚,终究什麽也没说。
头顶,冷风扯动著旗幡,那偌大的“晋”字在风中飘摇,身不由己。

李尚和司马绍从城楼上下来时,已是午後,刚迈下最後一级台阶,李尚的亲兵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凑到李尚跟前一阵耳语,李尚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好,记你一功!”
司马绍正在人群中搜寻弟弟的身影,却被李尚一把拖了回去:“喂,你破成有功,我要赏你。”他压低声音:“我给你们找了个独门小院,嘿嘿,从今往後,你们关上了门,爱干嘛干嘛……”说著他哈哈大笑,将司马绍推给亲兵:“快带他回去吧!”
当时街上一片喧嚷,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司马绍问亲兵有没有看到他弟弟。那亲兵含糊道:您跟我走就是。司马绍只当他们已将司马冲送了回去,便随著亲兵一路疾行。待转进一条小巷,又进了一个小小院落,那亲兵才笑著将一串钥匙交到司马绍手中:“李将军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让我切莫打扰你们,速速回去。”
司马绍接过钥匙,那亲兵便跑了,连赏钱都不肯领。司马绍想到李尚的一片厚意,不禁也是莞尔。他沿著花木扶疏的小径进了中庭,东厢、西厢一间间找了过去,房里家什齐备,然而哪里都不见司马冲的身影。司马绍高声喊起弟弟的名字,小院寂寂,竹影沙沙,却无人回应。司马绍这下可急了,他跑出院子,一路狂奔,转过两条小巷终於截住了那亲兵:“我弟弟呢?”
那亲兵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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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不知道,司马绍不知问了多少人,得到的却总是这三个字。他找到李尚,把士兵全都集结起来,这才总算寻到了替他牵马的士卒,那人已喝得半醉,只说司马冲不肯骑马,下地之後被人群一冲便不见了。李尚气得拿鞭子直抽那人。旁边有人嗫嚅著说,见到过一个很像司马冲的背影,仿佛是往城门去了。
司马绍听得脸都白了,牵过匹马纵身跃上。他一路飞奔到城关,在城门下转了几圈,却不见司马冲的踪影,问守门的士卒,那些人莫衷一是,有说没见过的,也有说司马冲已经出城去了的。
司马绍不再跟他们废话,打马扬鞭,直奔城外,一口气跑出里许,但见四下原野莽莽,平林如织,却没一个人影。正在这时,忽然身後马蹄疾响。司马绍侧目看去,李尚已骑著匹马追了上来:“前头有匈奴出没,你单枪匹马不要命了?!”
司马绍根本不理会他,长鞭一甩,又奋蹄而去。李尚无奈,只得一通急追。两人一前一後也不知跑了多久,眼看身後的平城越来越小,眼前荒山莽苍,日头贴向山脊沈沈欲落,司马绍道:“你回去吧。再往前真的不好走了。”
“我们一起回去。”
司马绍摇头:“我得去前头找他。”
“天要黑了,真遇到匈奴可没你的好。”
“我还是得去!”
“你这是做什麽呢?”李尚瞪著他:“我知道你疼他,可这险冒得莫名其妙!你非要弄死自己,才觉得对得起他吗?我真不知道,你哪来这麽强的负疚感,你到底对他做过什麽?!”
李尚如连珠炮般一通数说,司马绍却一声不吭,李尚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已变得煞白。李尚自知言重了,忙道:“看我说的……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
“不,你说得对。”司马绍别过脸,仿佛不能面对李尚的目光,又仿佛在积攒决心。终於,他艰难地开了口:“我辜负过他。我明知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却还是出卖了他。那时候,我以为有些事比他还要重要,我以为我们都在为大局牺牲,我以为那是值得的……但我太傻了,也太自以为是……结果,因为我的缘故,他被逼疯了,他被人凌辱,被斩断了手指……”他咬紧了唇,似乎要将自己咬出血来:“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必须去找他,就是真遇到匈奴,真死在路上,我也死有余辜。”
李尚怔怔地瞪著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绍打马要走,李尚却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辔头:“喂!这太便宜你了!跟我回去!”
“刚才我就想说了,”李尚道:“他决不可能在前面,他有病,路都走不动,怎麽可能跑这样远?!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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