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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比我老的老头_黄永玉-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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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人宰羊放血,放了一只又一只,几十只羊集中在一个羊圈里,眼看着前一只同类被宰完,第二只自己就会乖乖地走到人的跟前躺了下来……

被宰割已经成为天性的时候,反抗和逃亡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是人啊!

李可染这个画家是无愧于我们这个苦难的中国的。中国有了他,也光彩许多。

对于眼前的中国画家,在他们身上使用美好的形容词往往太过奢侈,紊乱了欣赏价值。

李可染画作上的成就是实实在在的。一是他画作的质量,二是他开展新局面的功绩。

长年辛勤地艺术劳动,在中国画上大胆施展浓墨,运用光和层次的可能性得到证明,启导和开发了美的新观念。(在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两位这样重要的人,另一位就是傅抱石先生。傅先生把抽象和具体二者的关系结合得那么融洽,那么顺手,令我们得窥千年来绘画中所谓“意境”的殿堂。)

可染先生其实是有一种农民性格中的聪明和纯朴,勤劳是他的天性。作品因之显现出厚重的民族魂魄。所以,面对着他的作品时,就无法拒绝迎面袭来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涛如此,傅山亦何尝不如此?

一九五三年我初到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可染先生夫妇是我们第一个相识的邻居。他的第一个南方写生画展,登在《新观察》杂志上,我荣幸地写出第一篇评介他的艺术创意的文章。不料三十几年回到香港后得到他逝世的噩耗。他对我的友谊和我对他的尊敬,令我在不方便回去祭奠的情况下,写一些往事作为纪念。

这是他生前几次希望我做的事。佩珠夫人会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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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苗子郁风家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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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子郁风兄嫂要在香港开书画展,我自告奋勇说要写一篇文章。这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日子近了,除掉郁风画的那幅德国风景之外,所谓“画展”中的几乎所有作品我都没有看过;没有看过而要介绍画展,有如看过画展之外行硬要逞能评画一样无好下场,这事我是从来不干的。我自己不上别人的当,也不拿当给别人上。

好朋友之字画,用不着当着好朋友称赞,就好像天天早上吃早饭时面对着自己漂亮(假

定)老婆说:

“他妈的,你真漂亮,简直像天仙!”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无聊!愚蠢!

对老婆,要打心里谢谢,如初恋般的永远的爱慕。从年轻时看她的背影到老,她是你俩整体的一半。漂亮的眉梢边的皱纹和霜染的鬓角,是你生命中明澈的镜子。苦难到来,不管相距远近,你俩的心跳是既同步又共振……想到这里,人生多值得欢歌啊!

夫妻间的关系像幽兰,芳香、隽永;朋友呢,更明亮、更灿烂。夫妻生活,或是像甜蜜而热闹的蜂房,像宁静的林中溪涧;朋友呢,是大地,是世界的全部……

友情是爱情的扩大。

时光倏忽,几乎喝一声“疾!”就过去大半辈子。十分可惜啊!好朋友在一起,总嫌光阴不够。一个人应该努力创造是一回事,当觉悟到应该马上努力创造又是一回事。尤其不愤的是大伙儿的时光让几个混蛋浪费掉了!——忽然一起老了!痛苦得真令人呼天抢地。

苗子和郁风兄嫂这么一对文雅、旷达的夫妇,能想像他们是从血海和无尽的灾难中活过来的人吗?对于悲苦、负义、屈辱……他们只是付之一笑。那么洒脱,那么视之等闲——进入死亡深渊而复从死亡深渊爬出,有如作一次风景绮丽的轻快旅游而神采淡远,真不可思议。

和苗子郁风的交往已经四十多年了。

我只想说说这些渺小的事情。几十年巨大的历史颠簸筛选中,小如蝼蚁的“臭老九”们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活动。

大约一九四六年、一九四七年吧,那时我不过是个本分、老实的二十出头的孩子。上海的生活似大浪淘沙,我不过是广垠的不时被浪涛翻来覆去卷动着的那一大片细沙中的一粒。忽然收到一封飘逸俊秀的苗子郁风的毛笔信。信,充满真诚,第一次的友谊有如最初的蜜,浓郁而倾心(可惜“文化大革命”中散失了),大意是听朋友传说我在上海的生活,使他俩感动;看到我的木刻,令他们欣赏(这点意思,至今我还怀疑自尊心是否受到骚扰!我没有这么好吧)。他俩愿意买我几张自选的木刻作品,定个价钱给他们,他们从南京把画款寄来。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做得比别人的好,我只是勤快而已。比如,那时候我知道跟我同年的赵聪(赵延年)的木刻功夫比我好得多。老一辈的画家就更不用说了。只是觉得刻得认真而快乐。生活与工作太累太苦,如果有一点报酬或经常收入,日子就会稍微松动些。

收到信,打心眼里向这两位久仰而未见过面的赏识者深表感谢,也为将要收到的这笔不小的进款而构思了许多美丽的后事。

钱好久不见寄来,“大旱之望云霓兮!”于是火了。

火,也不能火得太厉害。信真诚得无可怀疑。翻看了几十遍,懂得连写信去催取也有失体统。

同住的西兄有意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两人声誉很好,人家是财政部当官的,连印钞票都由他管,在乎你这点钱,只怕是忙得忘了……”

“他忘了,可坑了我……”

“你得等。这是风度。”西兄说。

“风度!哈!”我气得往破床上一躺。

一个好主意,我上南京“收账”去。

到南京住在王琦兄家,他热心地一大清早带我去找苗子和郁风。

进了门,一条过道,右边拐过来下两级台阶的是客厅,挂了张大千、庞薰、叶浅予的画吧!大沙发上坐的一男一女,男的是金山,女的是张瑞芳。

四个人坐着傻等,也没有什么话说。客厅安静之极,仿佛听得见坐在对面的金山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在咕咕地叫。

郁风从过道左边楼上下来了,穿着蓝缎子的长睡衣。这大美人很神气。我说明来意,郁风说:

“……啊!我以为早寄给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聊了一些大家都不认真的废话。时时冷场。又一齐喝那杯透心凉的茶……

钱拿到手,一大沓。该走了。郁风忽然发现了我:

“呀!你是黄永玉,唉呀!我想起来了,对!我们写了信给你,木刻收到了,精彩!唉呀!是的,我们应该给你画款!……英国文化委员会司高特,你和他夫妇很熟,还有贺德立,对!对!……”倒好像刚才付的钱是给煤铺老板的。换个地方我真想狂笑一场。

于是又重新开始,高潮掀起,汽车声响,苗子回家了。

苗子那么矮。对,袁世凯、拿破仑都矮,但他比后两位情感上投入得多。因为是匆忙的初见,加上他们跟金山夫妇有些什么要谈,大家就分手了。

一九四九年在香港,郁风、苗子都见了面,那时候个人的情感几乎让全国解放的大快乐淹没了。此后是见过几次面的:比如跟新波、黄茅、冰兄等人一起聚会。总是郁风、苗子请客,这是根据传统印象的“硬敲”,可能大伙儿都天真地以为他俩席卷来一个国民党的银行。我那时急需一百元港币,买一块磨木刻刀的好油石,每次见到他匆匆忙忙,总难以开口,最后,眼巴巴地望着油石跑了。他们夫妇俩去了北京。

我一九五三年才离开香港。

事物发展从一般到特殊,情感交往也是如此。回到北京,经过了这三十多年,我才真正地认识了苗子郁风夫妇。有他们两位朋友,我这一辈子的情感光彩之极。

我们在互相信任中互相欣赏,没有市俗的价值观。有一本书,听到个好曲子,一个有趣的笑话,一个坏人的消息,一个好运气,一些好吃的东西,一些不平事,自己画了幅得意的画,自以为称心的诗,甚至是别人做的一幅好对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苗子郁风,连忙地告诉他们;或是上他们那儿去;或是请他们到这儿来。

世人有没有意识到,弱者也有夸耀之处?那就是“相濡以沫”。朋友的思念,会心的三两句话,足以微笑地面对艰难困苦和死亡。

表叔沈从文那么温和的老人,“文化大革命”动荡高潮时在街上难得与我擦身而过,不到五秒钟跟我说了一句话:

“事情真的来了!要从容对付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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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牢都要结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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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春天,我、梅溪带着七个月的黑蛮到了北京。郁风那时候忙什么呢?是不是跟华君武诸公在筹备成立美协?苗子在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当个什么什么……大概是这样。

那时北京的老街道还没有大动,连天安门广场都还未扩建。人民英雄纪念碑正在施工。东单牌楼面对长安街有一条名叫西观音寺的胡同。胡同口北边正是许麟庐开的和平画店。老许和他的画店很吸引人。老许当时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好客成性,加上他品画的见解坦

率而老到,展出的作品大都经过精选,售价也体察人意,他的画店是个文化人喜欢的地方。往东再走百十来米,一个老旧的大门,门外以一根半斜着的电线大木柱为记,这就是鼎鼎大名含冤二十余载的“二流堂”的堂址、“总部”、“老巢”。苗子和郁风就住在这里。同住的还有盛家伦、吴祖光、新凤霞、戴浩诸位。

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不成格局但适于居住的大宅院。冲着大门、坐北朝南的屋子属盛家伦;东侧面一排房子属吴祖光、新凤霞夫妇;吴家房子靠北尽头上台阶左拐,楼上住着戴浩;楼梯右侧往北里走住的就是苗子、郁风。

房子原来是讲究的。那些楼梯扶手用粗大的菲律宾木料做成,上过很好的漆。地板也讲究过。只是,都完蛋了,满是灰尘。

屋里各家却都收拾得清洁爽朗。我觉得苗子和郁风可能狡猾狡猾的,他们挑了全院最好的房子。宽大的客厅起码有六米高,墙根有壁炉,东边有独立的庭院,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和别的花木。郁风原是位设计大手笔,加上拣便宜买来的名贵明清家具陈设,又请人用褐色厚布做了一长排带拐角的大沙发,不免使得进屋的客人肃然起敬,仿佛不小心闯进了哪位有文化教养的帝王寝宫。

那时苗子的老妈妈还健在,慈祥,笑眯眯的,见谁都当做自己的孩子,却是满口的广东土话。她做的红烧蹄、蚝豉发菜焖猪肉令我至今难忘。

我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快进三十的人了。常上黄家来的目的是看画,看拓片,借书。当然也谈天说地。我的谈话引起大伙儿狂欢,苗子的谈话却使我静穆。

我一生遇见的好人那么多,却总是难忘三个人。一个是福建仙游县的陈啸高先生,一位是香港的叶灵凤先生,一位就是苗子老兄。这三个人在不同的时空里都让人咒骂为不借书给人的“孤寒种”。相反,我却在这三人的书斋、书库里为所欲为,看尽他们的藏书、藏画,得益太多。他们对我慷慨而我对他们放肆,“邑有穷读愧买书”啊!我这辈子不可能有他们这种肚量和境界了。我很小气,想起抄家的好书好画册没有退还,老是大方不起来。这些狠心人哪知我们得一本好书不易。

有一个闹不清的也不想就正于苗子的问题。他是当了“右派”之后才搬的芳嘉园呢,还是“右派”之前搬的芳嘉园?总之是搬了。那是大名士王世襄老兄的家。苗子住东屋,光宇先生住西屋,世襄住北屋。如何的搬去?如何的接头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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