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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美人赠我蒙汗药_王朔-第9章

小说: 美人赠我蒙汗药_王朔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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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就我而言,就还真那么纯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对自己还是有把握的。只是想再说的是,我早就瞧着大众文化不顺眼了,为什么不早出来发难呢?我也有机会主义的考虑:我早就看出这些新生活方式,新生小资产阶级分子,下回我要跟他们开练了。但是我不会一开始就跟他们开练。也就是大众文化刚冒出头时,你就谴责这种生活这种文化的无聊、空洞乃至不道德,早点。而且我知道,反左是摧枯拉朽,墙倒众人推,那是没什么风险的,口子一旦开了,谁还喜欢禁欲主义的清教徒式的道德观念,这个可不一样,这是新生蓬勃的力量,而且你这是直接跟大众作对,跟它对着干是要犯众怒的。

老侠:中国的文化人向来有两个去向,不是踏上领奖台的红地毯,就是投入村姑的怀抱中。权力与人民,是两个上帝。

王朔:我当时也有机会与它开练,对我来说,不需要深思熟虑。但要是搞早了的话,肯定会有负作用,它那时还没有完全融入主流之中,它刚刚出来,这时我觉得相对于主流还是一种健康力量。它应该变成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吃喝玩乐。声色犬马。多愁善感。好人一生平安,这一切现在已经蔚然成风了,开始成为主流的帮闲了。我觉得,是时候了,决不能因为人民对它有强烈的痛快,就顺着说它是好的。合适的,它成为主流,成为普遍的生活方式之时,正是我选择与它开练之时。

老侠:这对你是个严肃的选择或严峻的考验吗?与大众为敌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真正走到了你的作品没几个人读的地步,你不会后悔吗?我以前是从《动物凶猛》中感到了你所坚持的那种近于本能的反抗,《看上去很美》中这个反抗就更明显了。在我们这儿,有些人也想策略地技巧地生存,但总是不成功。这种不成功不是因为他不想像别人那样生存,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种生理上。肉体上的先天不足妨碍了他进入群体之中,得到一种承认,成为合法群体的一员。于是,他的所有挣扎就歪打正着地成为一种反抗,一种不顺从,尽管是无可奈何的。你内心从一开始就有所坚守吗?

王朔:当然有。我想这种坚持就是想尽可能活得像个人吧。所谓像个人无非就是活得尽可能真实点吧。我觉得其实真实就是全部。我不可能选择一个净化,或者说修炼成一个道德水平很高的人。很纯洁的人。或者不往太高了奔,就是想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这都特别难。但是呢,我当然可以装得好一点,我也做过一些,但是这个装得好点,除了把自己累着,得不到什么直接的东西,有时非但不能提高自己,反而久了会走向伪善,连一点人味都没了,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有时候我觉得,用商业的地道的商业眼光看待一些问题是很诚实很纳粹的,我刚进大众文化时就这么想过。相对于过去的政治交易,钱的交易是最干净了。政治有时太脏,商业起码讲公平交易。当然在咱这儿,什么也逃不脱政治的污染。商业和钱的交易也变脏了。但退出大众文化和商业,并不是说通行的商业规则就废弃了。

用商业的眼光看,在诚实交易的前提下,起码要选择成本最小的一条路吧。那我就觉得只要没有特别重大的考验,我会争取活得是个人。但我不敢说得太绝对。

我是说我不敢保证事事真实,永远真实。如果一旦出现了大问题,出现了大考验的时候,我不敢保证我能顶得住。我会去试,可能顶住,也可能顶不住,不身临其境我不敢说得那么死。而且就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八成顶不住。

老侠:人性固有的脆弱也是活得是个人的必然前提。要么成神,要么成恶魔,只要不向这两个极端走,人大都会有过不去的考验。只是有些人没有机会碰到。那些把自己塑造成神的人恰恰是把人性中最恶的那部分发展到极端,变成恶魔。就像人间没有天堂,想造人间天堂无异于是给人间掘墓。你这么说自己,是不是有为自己将来顶不住留后路之嫌?就像你那种〃咱也是个俗人〃?

王朔:其实我就想在小说中写出人的这种双重的脆弱,这是人固有的,这种东西是不能通过认识、知识和修养来弥补的,是那种天生的永远的脆弱,说出这种脆弱并不丢人,掩饰它才是人格设计中的阴谋和陷阱。

老侠:中国人从古至今都在给自己挖这种陷讲。

王朔:所以我觉得很可悲呀。其实像我这种人注定可能是一种很可悲的命运。

我这种人的自我不会真正地昂扬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逮着机会就会一下进入展露状态,会变得非常激进,或者说很放肆。因为你如果没有这样的空间,你还是先别放肆,放肆过了,到了关键的时候会收不了场。因为我知道在关键的问题上,真正的考验上,是顶不住的。这个我当然想过,就是说希望自己有一个理想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灰心,没有跟其他人多么不一样。其实像美国那样的大众文化,真是一个太平的选择,完全可以。我觉得说那句话时,就是咱也是个俗人那句,觉得似乎不是我当时那么想的。我觉得自己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是很遥远的,我们这里的生活恶俗之极,没人能逃脱这种恶俗,所以咱也只能是一俗人。所以那时我想都没有想过,真会有那么一个合理的社会,不是说合乎理想,就是说大致合理的社会,每个人都有机会。一个人出不来,那就老实巴交的,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当一个诚实的小市民。

老侠:我们的可悲就在这儿,想做一个诚实的小市民都是一种奢望。咱也是一俗人,是调侃,也是无奈;是自贱,也是贱人。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那么清楚人的脆弱,自身的脆弱,怎么还能去大众文化中蹚浑水?和一帮那么没意思的人在一起。除了挣钱之外,每天聚在一起聊些没意思的事。你想用人性的脆弱去解释,既然意识到了,你的脆弱的地方就通过你蹚的这浑水,充分发挥了。后来,你又回到了小说中,是因为无聊了,还是对自己有了一种自觉的要求。

王朔:你不知道我这人有庸俗的一面?我有庸俗的一面。

老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起,不难受吗?

王朔:这里头也有挺有意思的人,当然我指的是言谈有趣。他们那种人也不是说都面目可憎,也不是语言乏味。他也能说些凑趣的话,我也就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凑趣,可以自得其乐呀。庸俗的生活魅力就在于可以自得其乐,真的。想起来,那时我真的挺他妈的讨厌的一副样子,吃得他妈的发胖的样子。喝得醉醺醺,说一些无耻的话,跟一些狗男狗女的那么瞎混。那个生活,日子过得飞快,我都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三五年就过去了。我还老想着我将来写小说,好好地奋发,每天也这么想,可一年刚开头,一转眼又到年底了,一转眼又是另一年了。最终是无聊,最终肯定是无聊,大部分时间是无聊。但是,一无聊时间也是很容易忍受的,你得积累特别长的时间,可能才真的觉得无聊的生活是无聊,有时还需要有东西意外地推你一把。假如当时不给我毙片子,我很可能还在里边混,你会形成惰性,你一睁眼就这么一帮人,大家跟你一块攒着各种事。你觉察不到这是无聊,弄这些事的时候,有一点小的奇思异想,你会觉得:〃啊!这件事变得非常有意思。〃你还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这种情况特别多。就是搞某个东西的过程中,有些时候自己也能制造一些小快乐,制造一些小得意。但是后来还是被推了一把。这一推你才发现,某种程度上是别人替你决定了。你不是这儿的人,你就别再跟我们混了。有些人没退出,是无路可退。我比他们好在哪儿?我在里面混的时候,心里永远有一股不向后看的感觉,只想全部混砸了再说。我记得有一次在酒吧里碰到崔健,我像个傻子似地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这也毙了,那也毙了。好像是崔健说的,你写小说,谁管啊?那时我才发现,无论我怎么在影视圈中混,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作家。碰到的读者说,你写的小说如何如何。很少有人对我说:你的戏我看了。大家还是把我当个作家。那时候我发现,就我自己没拿我自己当作家,可人家还是一再把我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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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残酷的传媒

王朔:大众文化其实也很苛刻,它的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传统的,就这么一套,谁也动不了,根本动不了。主流文化也好,纯文学纯学术也好,都与大众文化有种心有灵犀的相通,虽然它们各自隐藏在一个不同的话题后面,但真要变成赤裸裸的,也很难看。我一开始对大众文化抱有点幻想,我以为钱是最干净的,以为它是一种力量,能摧毁某些东西。如果在大众文化中真能加进一点自己的东西,它的巨大的传播能力肯定是建设性的。可一搞上就发觉它也是僵硬的,搞不进去,特别奇怪。

老侠:为什么搞不进去?以你这么多年在影视圈中蹚浑水的丰富经验,搞不进去的症结在哪儿?

王朔:后来我发现它实际受制于某种东西,它的回旋空间一点都不大。

老侠:如何受制?

王朔:就是不许冒犯呀。干来干去,我了解了这个规律,就要服从这种规律,只有服从才不会出错,不出错才能混下去,才能挣到钱。我写小说那阵,我初涉影视圈浑水摸鱼时,我是被审查者,别人教我如何在这行当中混才能混成个〃腕儿,混出个体面人〃。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麻木了,也以〃老人儿〃的姿态教训别人了。当我面对年轻的作者时,也扮演起检查者的角色。我要告诉他:你这样不行,就要犯错误。挺恶心的感觉。我由一个被审查的受害者混成教训别人的审查者。

老侠:这种机制对人的改造类似于商场。从拎包的变成让别人拎包的。

王朔:对。我发觉弄到最后,我就没回味没标准不知道好歹了。弄出来的东西中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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