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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葫芦提_慕容雪村-第17章

小说: 葫芦提_慕容雪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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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可俺还怎么活啊?求求你,饶了俺吧,饶了俺的铁匠铺吧!”



 



  一个时辰后,刘何氏就被投进了水里。在那天夜里,以及那以后的无数个夜里,年轻的赵铁匠追随着那双脚,一次次潜入潭底,在死水和淤泥间作永久而无谓地爬行,最终两手空空。他虽然虔诚,但镶了两颗金牙,身上又没有死鱼味,所以永远进不了那扇光辉之门。而现在,当我开始记录整个家族的历史,重新想起赵铁匠留在岸上的那句话,终于明白:美可以征服铁匠,可以征服全世界的铁匠铺,可以征服所有的大铁锤,却永远征服不了那一潭死水,征服不了潭底的漫长岁月,更征服不了那些泥塑的全能之神,这些神以四海龙王为名,即管降雨量,又管人间伦理,自始至终、全心全意地与美为敌。



 



  1939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已经须发苍苍的赵铁匠潜入日本聚居区,砍下了十四只日本女人的脚,把它们全部扔进了白龙潭,以此来纪念他的青春所见,那双残酷的、芳香的、令人痛不欲生的脚。他说:“这些操他娘个逼的日本脚,就不配长在腿上!这些操他娘个……”接着日本兵追击而至,赵铁匠还没来得及做完一次完整的操娘运动,身上已经中了147颗子弹。那时我爷爷正当壮年,在潭底闻声抬头,听见鲜血流尽的赵铁匠喃喃地说:“现在,俺可以活了,俺可以活了……”



 



  第二种说法更接近传奇,说赵铁匠粗通英文,所以能够以蹩脚的哈姆雷特方式发表遗言:“now;itobe;itobe;tobe,tobe;tobebebebebebe……”



 



  这个说法是我杜撰的,以此来纪念第一种说法中赵铁匠未及讲出的那个字。此字伟大而淫邪,在人类的繁衍史上具有非凡意义,永恒地散发着温暖之光。但对我们家族而言,此字一无所指,因为潭底那些漆黑的岁月,教会了我们一条全新的道路,这条路直达天堂,任何镶金牙、没有死鱼味的生灵都无法企及。



 



  几十年后,在邹口县的县志上,赵铁匠已经变成了“抗日英雄赵成钢”。每到清明时节,总会有无数少女簇拥而来,为他献花,替他添土,亲吻他虔诚而无用的金牙。这些少女穿白鞋子、白袜子,人人都是天足,并且涂着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所以赵铁匠依然不能活,依然不能tobe,只能听着他1939年的叹息穿过147个弹孔,在20世纪坚硬的阳光下野蛮而忧伤地飘扬,飘扬,飘扬……



 



  1905年七月,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按照北中国最标准的沉潭仪式,她和她的肚子必须经受万人唾弃,在我曾祖父生而俱来的记忆里,我看到了这个画面:美丽的刘何氏和她美丽的大肚子位于画面中央,背景是阳光和茂密的柳叶,一群群面目不清的矮子围在她周围,弯着腰,咳嗽着,一口口浓痰子弹一样射出,在她肚皮上流淌,流淌,直到形成结晶的高山。在这个过程中,刘何氏始终在笑,她昂着头笑,笑得大柳树枝叶飘摇;她叉着腿笑,笑得那个字岌岌可危;她流着泪笑,笑得白龙潭波浪翻涌。这是人世最后的时刻,女人以大笑和美来对抗东海龙王阁下无情的终审判决。被唾弃的女人唾弃着,被嘲弄的女人嘲弄着,被挚爱的女人挚爱着。然而死亡临近。我七个月大的曾祖父正在子宫里拼命地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然而死亡临近。七个月大的曾祖父徒劳无功地挣扎,无限悲哀地呻吟,然而死亡临近。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双脚,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也正是死亡本身。躯壳可以吐上痰,但死亡不容亵渎,所以那双脚,残酷、美丽而芳香的脚,死亡本身,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一点唾沫。哪怕只是一点。



 



  现在我明白,正是那几万人庄严而神圣的唾弃,以及他们对美的信仰,才使我的曾祖父获得了死而复生的能力。在漆黑的潭底,他撕开子宫和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体,从此开创了他伟大的事业,一个家族。对于万人必经的那条正路,他从一开始就采取鄙视态度。他讨厌一切形态的洞穴,每每在困绝处自开生路,所以我们家族才能够才潭底长久生存,与死水淤泥为家,世世代代散发着死鱼味。



 



  我的曾祖父没有姓名,用潭底生灵的语言,我们称他为卡塔塔。对我们家族而言,卡塔塔的道路具有无与伦比的意义,从此以后,我爷爷,我爸爸,我的六十六个叔叔以及我本人,都遵循着他开创的道路,撕开子宫,撕开肚皮,顽强而无礼地爬出母体,获得生命和死鱼味,以及洞察人世的能力。后来我们升上地面,凭借“无香”香水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也娶正常的人类女子为妻。就在2005年,我妻子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背离了卡塔塔的道路,像一堆屎一样被挤出来,并且一出生就镶上了金牙,闻不到一点死鱼味。我对这团屎一样的小东西既恶心又憎恨,就在他出生的当天夜里,我扭下了他的脑袋,把他一点点塞进了马桶。既然他喜爱洞穴,那我就应该帮他选一个最肮脏的,因为我非他人,正是他的父亲。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她到死都不肯说出奸夫的名字,给我们家族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解的谜,也使每一个散发死鱼味的生灵都显得面目可疑。根据民间恶毒但可信的传说,奸夫有可能是三个人:第一个是个盎格鲁…萨克森传教士,他曾在刘何氏死后放声大哭,因此遭到众多中国好汉的殴打,因为这个民族从来都痛恨洋鬼子,从1905年到现在,敢于殴打洋鬼子的都是好汉;第二个是镇西普济寺的和尚,刘何氏沉潭的那一刻,他浑身颤抖,头上九个香疤,个个满贮汗水。这和尚吃了几十年的素,直到1956年,又一个鼎革之年,一群扎宽板皮带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是赵铁匠的孙子,把和尚绑了起来,用家传的打铁功夫撬开了他的嘴,往里面塞了整整一碗红烧猪肉。也因为鼎革之年,每一块猪肉都被施了魔法,所以当天晚上和尚就上吊死了,死时阴茎凶狠挺立,直指东方,那正是白龙潭的方向;第三个版本是我最喜欢的,说奸夫不是别人,正是我高祖父的爸爸,刘何氏的公公,刘向高。说正是因为刘何氏与她的公公私通,所以才在潭底生下了她丈夫的兄弟。



 



  这个传说让我无比感动,不光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姓刘。要知道,这世纪可以确定的东西不多了,有一个确定无疑属于自己的姓,这多么让人幸福,同时我的辈份也可以再高一辈,我现在当律师,给全世界的法官当孙子,只要辈份高上一辈,我就可以当儿子了。同样,辈份高上一辈,我就不再是我,而成了我自己的父亲,我儿子的爷爷。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时阳光炽烈,当神学家刘疤眼念完咒、众人吐完痰,镇国公载泽拾起他被摧毁的1。5个睾丸,当俄国人放完最后一枪,从黑龙江的战壕里举手投降,当希特勒拿着他差劲的成绩单长久地忧郁,红山镇四条精壮汉子齐声吆喝,高高举起了我的高祖母,从大柳树到白龙潭170步,刘何氏就大笑着撒了170步的尿,这泡尿一部分撒在地上,一部分撒在刘来福的头上。九十年后,她撒过尿的土地成了一座金矿,她撒过尿的刘来福已经死了几十年,但他的六个孙子,不是当书记,就是当总经理。



 



  1905年,我高祖母刘何氏被沉潭。那是一个鼎革之年,阳光炽烈,到处生机勃勃,20世纪像一个人尽可夫的雏妓,花枝招展地走向人间。亲爱的朋友,请珍惜这最后一刻的日光,因为接下来,你将被无情地带进白龙潭,在漆黑的死水底部,在死水底部漆黑的淤泥中,与我一起,去艰难挖掘那些漆黑的历史,以及那些漆黑的真理。



 


^t*xt…。小%说天。堂



19、说谎的女人不会死



 (一)



 



  每天深夜,女人都会到我们店里吃一碗6块钱的牛肉面。女人很黑,看不出多大年纪,也算不上漂亮,眉毛又粗又黑,嘴也挺大,很野的样子,唯独一双眼睛漂亮,是那种最标准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天生带三分泪意,不笑的时候很忧郁,笑起来十分灿烂,还有点令人心动的妩媚,不过按相书所说,此种眼睛桃花犯命,情事多厄,注定一生为爱受苦。



 



  那是1994年的仲夏,雨季刚来,终日飘着绵密的细雨,城市里有一股淡淡的忧愁的酸味。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平时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当文员,周末和晚上到林记茶餐厅打杂,这餐厅就在我楼下,每天管一顿饭,一个月350块钱。我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比较困难,从小就比较懂事,不乱花钱,也没交过女朋友,22岁了还是童男子。餐厅里的女服务员都喜欢逗我,尤其是四川来的阿桂,没事就把我叫到小库房,说是要让我见识一下什么叫女人,在我身上到处乱摸,有一次摸得她自己着火了,一把就将裙子撩了起来,露着两条雪白丰满的大腿,我差点噎死,看也没敢看,推开门就往外跑,正好遇见端汤的燕子,两人躲闪不及,砰得撞了个满怀,弄得满身都是鸡骨草煲生鱼。



 



  晚上店里没什么人,老板也不在,服务员就聚在一起闲聊,一条裙子可以说三天,一个双眼皮能讲上半个月,我插不上话,就拿本英汉辞典瞎翻,有时也会跟东北来的燕子聊两句,那时燕子只有17岁,身材极好,个子也高,有1米72,就是五官差了点。17岁的燕子自视极高,总觉得端盘子不是自己的宿命,一心想去当模特,天天在店里练习猫步,不管手上端着白灼青菜,还是上汤时蔬。有时练得头昏了,就把菜汤洒到客人脖梗子里。后来想想,很多事从那时就已经定了,17岁的燕子梦想当模特,最后果然就当上了模特,抽外烟、喝洋酒、在乳沟里纹格瓦拉、每隔半年打一次胎;22岁的我一心考研,最后果然也考上了,穿西装、进外企、一口一个ok、娶个老婆叫维多利亚,生个儿子都叫碧咸。2005年的一天深夜,早已红遍全国的名模燕子给我打电话,说阿源,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啊?那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随口回答:“咳,生活,不一直都是这样吗?”燕子沉默了半天,突然大哭起来,声如狼嚎,听着格外惊人。接着就听说她割脉自杀了。这事让我难过了很久,始终在想:既然她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哭?还哭得那么伤心?



 



  那个夏天老是下雨,洗的衣服总是不干,床单也是湿的,散发着年代久远的蛀牙味,连做梦都很沮丧。夜班人很少,几盏灯昏昏地照着,每个人面孔都很模糊。我翻翻辞典,端端盘子,在店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常常会觉得时间停了,雨一直在下,我的22岁永远也过不完。所以我学会了叹气,从那时一直叹到现在,考上研究生叹一声,结婚叹一声,孩子出世再叹一声,这些叹息潮湿如烟,浑不可解,使我的一生都淋湿在22岁那场缠绵的、永不停歇的细雨之中。



 



  那个女人每天都来,有时一个人,有时还带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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