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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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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滩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植患悖从美显聪呕D悖睦锸歉鍪?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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