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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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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着,会有奇迹出现的。〃老头又说。他已经穿好了衣,不说话的那个老头也穿好了衣,他们弯下腰,在女人的内裤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的皮鞋。然后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没有什么离姑娘出现,只有雾。他一个人站在房里想来想去,想不通老王和离姑娘等人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撒手不管,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现在他站在这里,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该回去吗?回去干什么呢?谁在等他呢?他这样想的时候,酱油店的老板进来了。老板是一个秃头,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样子。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现在糟了,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这是一夜之间的事。现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难说。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

    皮普准随着老板下了楼,他看见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员都捂着鼻子,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浓雾中,老板将他用力一推,推到街当中,然后自己缩回店里。听见那些店员嘻嘻地笑了一阵,周围便沉寂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喧闹的人声,又像是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声音。皮普准摸索着向那里走,他记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会儿,那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又移到了右边很远的地方,而前方他却面临一堵不熟悉的墙。他壮着胆拐向右边那条陌生的小巷,走了不远又遇见一个很大的坑,坑的一边有一条小路,待他踏上那条小路,前方的喧闹声就消失了。这一次走得比较远,他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糊涂抬脚走就是。雾还是像早上一样浓,皮普准已经记不清他拐了多少个弯,向左拐的还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静中把什么都忘记,却还记得酱油店老板的话。他已经用不着选择无人的小路,因为他走过的这些小道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老板说的〃还来得及〃指的是什么,回家?还是与离姑娘会面?老板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就这样走着,该拐弯就拐弯,该向右就向右,该向左就向左,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当时雾已经变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着一只黑猫,皮普准闻见空气中有女贞树的味儿。瓦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老妪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着她那一头乱发。

    〃你是来找我的吧?〃她头也不抬地问,做了个手势让皮普准进屋。

    〃我并不是……〃皮普准踌躇着,边往里走边说。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暗中亮着一支蜡烛,有股很浓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对吗?〃老妪用力梳着头,又说,语调有点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气。

    〃什么?你嫌我老了吗?〃老妪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头发,它们到哪里去了?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拖到今天才来,我早不耐烦了。你这么装样子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摸摸后脑勺吧。〃

    〃请问您贵姓?〃皮普准于绝望中想出这句话。

    〃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姓什么都一样。原来我姓过离,那又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离大娘,但我早不姓离了,现在姓什么一时说不准。你把我的猫吓了一跳,因为此地已经多年没人经过了,我听说你住在一栋很别致的楼房里,是真的吗?〃

    房里没椅子,他们两个就站着讲话。

    〃谁告诉您的呢?〃

    〃谁?让我想一想——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一个从此地路过的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我们之间有段故事,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现在你终于来了,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怎么样,你和我一起上屋顶吗?〃

    后面那间房是老妪的卧室,巨大的床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布头,床上还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顶的一个洞。老妪率领皮普准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那只黑猫也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老妪便招呼皮普准下去,于是他们又沿着梯子下到老妪的床上。

    老妪挪开破布头,清出块地方来给两人坐,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思。

    〃刚才你看见了吧?〃她说。

    〃看见了什么呢?〃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她反问道,有点愠怒的样子,〃你不要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我并不比你老。你满脑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你来得太晚了一点。现在我要把这架梯子收起来,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她指挥皮普准下床,将那架梯子搬到屋角。〃这东西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说。

    〃那只猫怎么办?它能下来吗?〃皮普准傻乎乎地问。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老妪机密地耳语道,〃它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告诉你实情吧:它从不下屋顶,也不吃东西,从我搬来那天起我就看见它在屋顶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动物吗?我可以断言绝对没有。〃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只同样的猫。〃

    〃但你没看见过!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却又什么也没看出来。嘘,小声点,每天夜里我睡在这里,就想着它蹲在我上面,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头。〃

    〃真的从来没人来过这里?〃

    〃除了那位机灵的家伙。就是他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楼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吗?〃

    〃正是姓曾,你让我想起来了,老曾。不对,是老谭,对了,正是老谭。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这架梯子,就是老谭告诉我,还会有人要来用这架梯子,要我留着。我一直照原样摆着,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来,现在它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这个老谭,是一位机灵得没法说的人,我们在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向你坦白吧,将老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也是这只猫,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幸亏那一次老谭告诉了我你要来这里,我才将梯子留着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喂,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称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么看也觉得你像个老花花公子一类的人。〃

    〃我并不花,〃皮普准说,〃我这个人,一贯很实在。虽然比较自私……〃

    〃你不要说了,真恶心。〃她断然一挥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个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您让我等谁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装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皮普准听见前门一关,她走了。他打量着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看见沿墙脚摆着许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没有上漆,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谁呢?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准醒来了,老妪却并没有回来。他在这个两间房的屋子里踱着步,恍然记起老妪的话:〃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原来她也是从别处搬来的。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皮普准这样想。他踱到门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雾已经收起来了,他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在一条小街上。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市镇,沿街有茶馆、点心铺、百货店、澡堂和很多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茶馆里出来,穿越街道到了另一个店铺里面,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一边走一边调笑着;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电线杆一样。皮普准饿得发昏,一摸口袋里,竟还有两块钱。他走进点心铺去买面包,老板娘将面包递给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两个面包连忙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撞在提开水的姑娘身上,将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去捡水桶,皮普准听见她似乎说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脸发烧了。

    回到屋里吃完面包,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皮普准觉得自己内心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毫无疑问他必须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镇,在这里他完全不认识任何人。

    皮普准又出了门,顺着街道漫步。他看见一个大茶馆里有很多穿绿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某种线索。他走进茶馆,没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很郑重的样子。皮普准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某种重大问题,没有一个闲着的人。皮普准站在那里,不时被穿梭般的茶馆招待撞来撞去的。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一个正在讲话的小伙子喊道: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

    小伙子翻着白眼,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也没说。皮普准立刻胆怯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到了街上,他看见茶馆的那一桌人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皮普准加快了脚步。

    逃出茶馆的所在地,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和那条街很相似,同样沿街排列着茶馆、点心铺和很多杂货铺,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小孩在杂货铺门口放鞭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条街都弥漫在硝烟里。那串鞭炮其长无比,半个小时都放不完,所以想在这条街向人打听什么是徒然的,没人听得见他讲话。他只得又硬着头皮退回原来那条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他连忙紧紧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声音在鞭炮声中很微弱。

    那人回过头来,皮普准一阵沮丧,原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他仍不死心。

    那人动着嘴唇,说着奇怪的语言,皮普准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皮普准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么,那手势也是皮普准所熟悉的,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皮普准紧紧跟随,他们拐过了好几条街道,那些街道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样子。

    〃请问我们是去五里街吗?〃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里叽里咕噜的似乎在说一件事。

    他们拐到第四条街的时候。皮普准着急起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谁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第四条街完全不像他走过的那条街:所有的屋子里都看不见人影,房门紧闭,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前面那人机械的脚步声震响着。皮普准掉转头就跑,没想到那人也回过身来追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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