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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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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



 中篇小说 鱼人…1

    句了在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来水冷彻骨髓,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鼻子里流着清鼻涕。

    〃句了,来客人了!〃蛾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还做了个鬼脸。

    句了放下衣服,将双手在罩衣上擦干,往屋里走去。

    卖火焙鱼的小贩灰元站在他的门口,正忸怩不安地四处张望。在他的身旁,放着装火焙鱼的大篮子,里面还有几小堆没卖完的火焙鱼,都堆在旧报纸上面。灰元看见句了,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地问,一边将房门打开了,让灰元先进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身旁的大篮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开口,将冻红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地看着灰元。

    〃我找您借钱。〃灰元终于沙哑着嗓子说了出来,好像因为说了这话就傲慢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句了觉察到灰元情绪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将自己的纸烟递给他。句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几乎天天见面的小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嘛,每天清晨赤着脚,背着捞鱼的大网从河边走上来,浑身都是鱼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现在菜市场的一角,面前放着这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焙干的小鱼。多年来,句了与他的关系也就限于在街上遇见打个招呼。有时他也去买他的火焙鱼。在称鱼的时候,句了总是不太习惯这个迟钝的家伙的眼神,他似乎并不看秤,一双眼睛尽盯着他看,好像他心里有很多问题要向句了提出来,又开不了这个口似的。每次他都这样。开始的时候,句了希望他主动讲出来,过了一段时候,句了就明白他什么都不会对他讲,再后来句了就习惯了,将他看作一个有些古怪的街坊,买鱼的时候望都懒得朝他望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钱,句了感到实在是岂有此理。首先,他没有钱;其次,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这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不过是一般熟人,远没到可以相互借钱的程度。句了想拒绝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着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烟,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怀疑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于是忐忑不安了。

    〃借多少?〃句了沉默了几分钟才问。

    〃不多,三千。〃

    〃三千!你疯了!我已经退了休,一个孤老头,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块钱,你来我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说凭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句了愤怒地说。

    〃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大篮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门边又回转身对句了说:

    〃我还要来的。〃

    句了晾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愤怒,连寒冷都忘记了。他因为有心事而动作缓慢,在寒风里站了很久,进房后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塞得紧紧的,已经伤风了。他连忙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灌下去。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贩又好像并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虑。他回肫鹚詹懦?着脚坐在桌边抽烟的傲慢样子,心中的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气,饭也懒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饭吃起来。正吃着,隔壁的蛾子进来了,晃荡着两根辫子,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妈说,刚才那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要是你有钱的话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为他担心,倒像是一种挑衅,想引出他的话头来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头吃饭,吃完了就到厨房去洗碗,将蛾子撇在房里。洗完碗回到房里,看见蛾子还站在房中,样子有些怅怅地。句了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蛾子肩头,说道:

    〃蛾子,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呢?灰元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小贩,卖火焙鱼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关心他。当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我家来,不过就是来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们的街坊,想到谁家就可以到谁家去的啊,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

    他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有点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绽来。

    蛾子甩开他的手,跳到一边去,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大惊小怪的不是我们,倒是你自己。我和妈妈早知道他是一个贼,只有你蒙在鼓里,还和他谈话,谈了话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

    句了发现蛾子虽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忧虑,心里边暗自惊叹这姑娘真不简单,他们做了这么些年邻居,他竟没看出来。在他的印象中,这姑娘有点阴郁,有点幼稚,所以刚才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告诉他来客人了,还做鬼脸,他是有点意外的,只是当时不曾多想。现在她又进来找他,一开口就说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里乱得很,一点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么意思,刚才那小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头脑发晕,伤风又更见厉害了。这时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叫她,她连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前嘀嘀咕咕地数落她,声音传到屋里,句了只听见了三个字〃老光棍〃。这当然是说他,他有些惭愧,还有些害怕,连忙〃嘭〃地一声将门关紧了。他倒了一大杯开水慢慢喝着,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将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想闷出一点汗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汗倒是出了一点,鼻腔里也舒畅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动。隔了木板壁听见那母女俩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后来声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门一响,那女儿出去了。老婆子却又在房里大声叹起气来,就像做给他看似的。这老婆子平时看去倒像一个清爽人,不喜欢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关系一直冷冷淡淡的。不过也不能说她对他漠不关心,有时候,在顺便的情况下,她对他还有些照顾。她有个儿子,平时很少回来,一般总是她和女儿两人呆在家。据句了的观察,这老婆子比他的年龄还要大得多,看样子已接近七十岁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边,老婆子对人的态度既不拘谨也不热乎,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赏她这种态度,他想,一个人活到七十岁就应该是这种态度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老太婆对他竟是这样一种评价,过后一细想,真有点震惊啊。刚才灰元来借钱的时候,他是怎么变得犹犹豫豫起来的呢?本来明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拒绝他就完了,他却愚蠢到去问他要借多少钱,并且因为数目大而生气,好像自己真的有钱借给他似的。对了,当时确实有种古怪的,强迫症似的情绪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间,他对什么事都没有了把握,他最没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里糊涂,卷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讨论起借钱的事来了。而一旦进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觉得自己被套住了,挣也挣不脱。他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应该把这当回事。一个点头之交的小贩,找上门来和他——一贫如洗的退休老头——借钱,这事够荒唐的了。虽说不应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等他,真见鬼。最可气的是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时他就怀疑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现在说不定她们要如何鄙视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见灰元来了就那么激动地通知他,很可能借钱的事她们预先得知了,等着看他出丑。句了翻来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不就一个小贩吗,有什么了不得?每说一次,那小贩的样子就愈加鲜明,自己心里也愈加没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天已黑下来了,他昏头昏脑地走到后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刚要走,猛然看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朝地上坐下去。

    〃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吗?〃黑影说,原来是蛾子。

    〃没。你怎么躲在这里!〃他后退两步。

    〃我没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没做贼,怎么这么心虚!〃蛾子对他嗤之以鼻,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胧胧的,有点像一只熊。

    句了将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脑子里浮出这个问题:〃怎样才能筹集到三千元钱呢?〃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地浮出来的,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吃了一惊: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后他确定这只是由于患感冒身体虚弱引起的,由于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门便是菜地,有个人打着手电佝着腰在菜地里照来照去的,菜地边有一座简易厕所在晚风里散发出阵阵臭气,闻着这臭气,他心里倒有点踏实了似的。穿过菜地便是那条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听说这条路延伸到很远很远,但句了从未到马路尽头去看过。路上车来车往,他只好挨着边上走,否则汽车喇叭叫得怪吓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只老猫整夜叫个不停,叫声中还变出一种花腔,好像是心术不正,句了听出了那老猫的用意,心里觉得好笑。正想站住听个究竟,黑暗中有个人与他打招呼:

    〃出来散步啊,好,真悠闲。〃说话的是七爷,渔场的退休老头。

    〃并不是散步,只是到那头买包烟。〃他急急地与七爷擦身而过,快步向前走。

    听见七爷在身后咳嗽了几声。走了一段,回头一望,居然看见七爷还站在那里,路灯照着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气又恼,干脆掉转身往回走,迎着路灯下的七爷走回来。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吧?〃七爷问,目光逼视着他,句了觉得无处可躲。

    〃是啊,我问您,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平时关系很疏远,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门来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一样,而我,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考虑起他的要求来。现在我又后悔了,觉得这事太荒唐,自己与那人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拒绝他的要求。您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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